眼前一道光線收攏。
楚寒今醒了過來。
眼睫前, 越臨指腹輕輕撫過他臉頰,描摹他的眉眼,對他醒來略感意外:“今天醒這么早?”
楚寒今后背泛著一層潮汗。
他意識越臨似乎才替他整理過, 他衣衫間浮著濕氣, 發(fā)縷也發(fā)潮地黏著后頸, 蛇似的冷冷地纏著。
楚寒今目視越臨。
越臨嗓子有些啞, 低低的,不知道剛經(jīng)過什么, 莫名透著性感,笑著問:“怎么了?”
楚寒今腦子里不斷回想夢境中的事情。
那些期待的落空,被拋棄的絕望。
虐待,憎恨,壓抑,復(fù)仇……
越臨, 這就是你的過去嗎?
越看見他笑,越感到悲傷。
楚寒今想了會兒, 道:“我夢到你了。”
越臨:“夢到我什么?”
楚寒今說了夢中的經(jīng)歷。
越臨眉梢小幅度地抬了一下, 不置可否,眼底笑意變淡,與楚寒今對視。
楚寒今:“這些是真的嗎?”
“是真的。”他手指輕輕敲了敲下頜, “你怎么夢得這么準(zhǔn)確?”
楚寒今不清楚原因, 搖了搖頭。他剛醒來察覺到一陣腰酸, 手指輕輕摸了摸腹部,道:“不知道,說不定是小孩兒想讓我看見。”
越臨在他額頭親了一下:“也許。”
氣氛恰到好處, 楚寒今也難得沒躲, 只是無意聽到窗外打更的聲音, 怔了一下:“五更,你每晚都這么晚才睡嗎?”
“……”
沉默了片刻。
楚寒今瞪了一眼越臨。誰知道越臨滿臉微笑,若無其事道:“沒有沒有,就今天睡得晚。”
騙鬼。
楚寒今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將被子拉到臉上:“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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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陽光暴曬。
園子的槅門后站著一襲頎長的身影,白衣垂綏及地,下擺寬松,遮住了腰際,雙指夾著一本書正在翻看。
越臨撐傘回來,道:“還在看書?”
楚寒今斜他一眼,將書放了回去:“嗯。”
“要是看累了,來跟我下一盤棋。”越臨推開了桌面上的紙頁,“我有一些煩心的事情。”
楚寒今撩開衣袍坐下,執(zhí)了白子。
越臨手指在棋簍里中一抓,下在天元:“最近,他們逼得越來越緊。”
楚寒今盤玩著玉石:“他們?”
“嗯。表面雖然無波無瀾,不過三姐添了西城的賦稅,向回天閣購置靈器,似乎在備戰(zhàn),七哥也向?qū)W宮里的教習(xí)通氣,收買了魔境內(nèi)最得力的武門,聚攏人心,增長勢力。這都是白孤呈給我的。”
楚寒今了然,事情沒有那么復(fù)雜。
魔族都城中約有三方制衡勢力,一是三殿下赤縵,二是七殿下東流,三是與越臨沒有血緣的其他部落族王。
“他們當(dāng)初合力逼死你,換成任何一個人都會害怕被報(bào)復(fù),防止你坐大,現(xiàn)在增加自己的實(shí)力以自保,意料之中。”楚寒今道。
越臨搖頭:“他們不懂,這天下,死的最早的就是不老實(shí)的人。但他們又不敢明反我,因?yàn)槲也⒉唤橐庠偾逑匆淮巍!?br/>
楚寒今落了子,提起殺掉的黑棋:“這都是白孤告訴你的?”
“嗯。他現(xiàn)在表忠心表得十分起勁,我死了二十多年,沒有情報(bào)網(wǎng),一切靠他暗暗通氣。”
楚寒今不贊成也不反對:“事情是真的,他挑撥離間也是真的。”
越臨將棋子落在棋盤后,仰頭看天,神色陰郁:“對啊,這魔境內(nèi),沒有一個人能為我所用。”
這段時間,越臨將這位子坐得足夠穩(wěn),但捧著他王座的人,全都袖中藏刀,等待稍一顛簸便暴露真面目。
越臨忽又看了看楚寒今的小腹,道:“他們越來越瘋,其實(shí)還有一個原因,你快要生下我的孩子。”
魔族重視血緣關(guān)系,如果讓越臨有了子嗣,那敵人就從一個變成了兩個,他們不得不提防或許會產(chǎn)生的新復(fù)仇者。這個新復(fù)仇者極大可能有與父親相同的能力,更加強(qiáng)烈的憎恨。
“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越臨說。
楚寒今執(zhí)棋子的手指一頓。他很清楚越臨的難處。
如果沒有自己,越臨顯然會回來復(fù)仇,大開殺戒,結(jié)果便是殺人如麻,血流漂杵。
甚至大可能同歸于盡,魁首死了,他也別想活,身負(fù)重傷被圍剿身亡。
有了自己以后,他仿佛有了軟肋。
楚寒今整理棋子,問:“孩子還有多久出生?”
越臨:“最多一個月臨盆。”
楚寒今執(zhí)白子的手一頓,點(diǎn)了點(diǎn)頭:“知道了。”
吃完飯,去內(nèi)間淋浴。
天氣熱,楚寒今一日不沐浴便不舒服。木排門在林間,透出了幾枝竹葉的青綠色。
楚寒今自己褪了寬松的外袍,不過僅止于此,喚道:“越臨。”
青年的身影從門后進(jìn)來,將簾子拉上。
狹窄的空間內(nèi),只有兩個人站著。
楚寒今背對著他,低聲道:“沐浴了。”
“來了,”越臨應(yīng)聲從木桶里拿起水瓢,舀了一瓢水,將他的青絲握在掌心,溫水從肩頭滑下去。
他只能看到后背。
后背依然秀拔,白皙,骨骼勻凈,不見得絲毫贅腫。但倘若將目光沿著肩頭往下,卻能看到他山丘般緩緩隆起的腹。
楚寒今自尊心高,要臉,哪怕懷孕腹部隆起,也一直穿寬松的衣衫修飾,為了不被下人看見,也幾乎不再去太遠(yuǎn)的地方,衣食住行幾乎都由越臨的把持。
只有越臨一人見過他這懷了孕的身子。
越臨將水倒在他肩:“我熬了些藥,去火消暑,喝了心里清靜,不會那么難受。”
他倆的孩子性子有些急躁,老弄得楚寒今心悶,情緒不佳,還總踢他,聽到這句話楚寒今點(diǎn)了點(diǎn)下巴。
“腰還酸嗎?我替你捏捏?”
越臨說著附手合住了他的腰身。
那皮肉白細(xì),被撐出圓滾滾的腹部,楚寒今嘆了聲氣,身子確實(shí)舒服了一些,靠在越臨懷里。
真不容易,懷孕這段時間,楚寒今算是嘗到千滋百味了。
揉了一揉后,越臨繼續(xù)為他淋浴,直到渾身舒爽之后,越臨道:“好了。地上涼,我抱你回去。”
說完,他輕車熟路摟著楚寒今的腿彎,將人抱起,匆匆走向廂房。
楚寒今現(xiàn)在安靜得讓人害怕,大概是為了孩子的緣故,對越臨的一切都不再抵觸,只是將頭輕輕靠在他肩。
“坐著,先喝碗藥。”越臨拿了個墊子放在他背后,“我給你揉揉。”
楚寒今扣碗喝藥,幾口喝完,將藥碗遞了回去:“拿走。”
越臨知道楚寒今不喜喝藥,輕輕撓撓他下巴:“辛苦了。”
楚寒今閉眼受著。
將他的腰揉得舒服了些,越臨上床,托著他的手說:“要是有哪兒不舒服,就告訴我。”
楚寒今懨懨地一抬眼,越臨眼底明亮:“阿楚辛苦,沒有你,也就沒有我們的孩子。看著你受累,我心好疼,不開心就告訴我,我在的。”
楚寒今知道他是肺腑之言。
每天,這人都會默默地看他會兒,眼底憐惜,說些柔軟的話,恨不得替楚寒今懷胎受苦。
楚寒今身子沉重,嘆了聲氣。
越臨立刻牽他手親了好幾下:“快了,就快生了。”
楚寒今又看他。他神色一直平靜,但細(xì)微神色中卻偶爾透出疲憊,只是一蹙眉,越臨恨不得抱上來。
他抵著楚寒今的額頭:“好了,快了。馬上就不吃苦了。”說完將楚寒今幾根細(xì)長的手指放在手里,捏到心口的位置。
楚寒今感受到他搏動的心跳。
和越臨炙熱的氣息:“寶貝,早知道懷孕這么累,當(dāng)初就不生了,反正法子多的是。怎么就到了這步?”
他忍不住湊近,又在楚寒今粉雕玉琢似的耳畔吻了一吻。
楚寒今看他狗子似的湊來湊去,手指被捏軟,心口也有些軟,搖了搖頭。
這么多天他想明白了一件事,“和你生,不后悔。”
聽見這句,越臨面色怔了一下,像是水面驟然掀起驚濤駭浪。
他眼底泛起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抱著楚寒今,“辛苦了。”
可他抱上來,楚寒今只有一個字:“熱。”
“……”
越臨換了把扇子小幅度替他搖:“現(xiàn)在呢?”
楚寒今勉強(qiáng)點(diǎn)了下頭。
越臨松了口氣,保持著扇風(fēng)的幅度。
楚寒今閉眼,感覺自己挺嬌的。
懷孕越到后期,他越嬌氣。
炒的青菜莖葉太粗,不吃。
燉的雞湯浮油沒去掉,不喝。
炸的酥肉外皮沒焦脆到他理想程度,送到嘴里都吐出來,便是一句“不吃”,弄得越臨做菜越來越精細(xì)。
連晚上睡覺,有時候腰酸,看越臨不順眼,忍不住對著他發(fā)脾氣。
越臨倒是一直笑語吟吟,溫柔繾綣,百般奉陪。
前幾日楚寒今要喝茶,越臨四處搜羅了幾天的好茶,泡前鉆研,因熱水溫度浪費(fèi)了幾次,又換了幾個順眼的杯子,楚寒今才勉強(qiáng)喝了一口,但此后碰也沒再碰一下。
到這時,楚寒今有些口渴,道:“水。”
越臨遞來溫水:“來了。”
楚寒今抿了口:“燙。”
越臨接過吹了吹,再遞到他跟前:“這回不燙了。”
他倆坐院子里百無聊賴地乘涼,現(xiàn)在是盛夏的傍晚,夜色降臨以后,院子里花影繚亂,隱約冒出幾顆起伏飛舞的星點(diǎn)。
楚寒今本來沒細(xì)看,直到視線被吸引。
越臨先看到了:“螢火蟲?”
楚寒今視線隨著螢火轉(zhuǎn)動。
越臨施咒召來個小傀儡,替楚寒今打扇,接著翻出一只雪白透明的絹布,套在竹籠上三兩下做了個小燈,走到院子里,飛天遁地,爬墻攀樹,一只一只捕捉螢火蟲。
楚寒今看他從墻上一躍而下,打量絹燈內(nèi)的螢火,搖頭:“不行,螢火蟲也太少了,這燈籠都不亮!我再捉幾只。”
說完,又轉(zhuǎn)頭在花枝中尋找。
楚寒今忍不住:“你輕點(diǎn)兒,別把蟲子捏死了。”
“放心,等我捉來給你玩兒,明早再放走,肯定還活蹦亂跳!”
他迅疾的身影在花叢和樹影間穿梭,半晌,頭上掛著幾片樹葉,雙手聚攏著,快步朝楚寒今走過來。
“抓到了。”他說。
楚寒今微微欠身,見他半蹲下身,與自己平齊,將雙手放到楚寒今的眼前。
“看好了啊?”
說完,他緩緩張開了手心。
一顆散發(fā)著微弱光芒的絹燈,中心呈現(xiàn)出溫柔的熒光,撞著絹布,像一顆燃燒的光球。
光亮中,映亮了越臨的眉眼。他沒看螢火絹燈,而是看著楚寒今,滿眼笑意:“好看嗎?”
楚寒今垂眸,嗯了一聲。
越臨輕輕抓起他的手,將小燈的提柄放到他手心,“送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