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寒今挪開了腳:“你……”
又被按住, 越臨道:“沒關(guān)系。”
他如此乖順,莫名,讓楚寒今本能產(chǎn)生了一絲難以說清的悸動,手指扶住越臨的肩。
楚寒今垂眼看他。
他不是鐵石心腸, 有人對他好, 他也想對那個人好。
越臨笑道:“你身子不方便, 再不舒服隨時叫我, 不要忍著。以后不止水腫, 還會腰酸背痛。”
他用干燥的布替他擦凈了腳,放到床上, 出去倒水:“我馬上回來。”
一時間,楚寒今有些不解, 自己怎么和他親密得如此順其自然。
越臨有什么魔力,又有哪里不同?
楚寒今目不轉(zhuǎn)睛, 看到他進來整理床鋪。
走來走去,越臨似乎注意到了楚寒今一直看他的模樣, 指尖在他下頜輕輕撓了撓, 跟逗貓似的:“看什么?”
楚寒今怔了下,眼神躲開:“沒……”
越臨已上床掀開了被子:“睡覺了?”
龍鳳床, 鴛鴦被, 夫妻的配套用品。楚寒今動作緩慢地臥上了床鋪,不過他剛躺下, 越臨找了個枕頭墊著他雙腿:“方便血液回流,盡快消腫。”
楚寒今斂眉點了一下頭, 捏著被角, 不知怎么想起小時候, 冬天冷, 母親將他的雙腳輕輕抱在懷里。
他被抱進越臨懷里時,也是同樣的暖意。
越臨瞳孔落下他的倒影:“今晚要開始了?”
又要‘灌溉’了。
楚寒今點了一下頭。
他感覺到越臨的雙手點在他后頸,輕輕一捏,隨即傳來一陣麻痹酥軟,失去了意識。
但他并非完全失去意識。
當(dāng)他沉入夢鄉(xiāng)時,置身于一些隨時可以變幻的混亂。
此時,楚寒今周身發(fā)冷,夢見冰天雪地一座荒涼的小院。他聽到有人喊:“小妃薨了!”
有人問:“那小殿下呢?”
“生下來了,是個男嬰!天可憐見,脖頸卡住了,差點死在腹中。”
“萬幸萬幸!”手腳粗笨的女仆抱著襁褓走到冰雪中,拍拍嘔吐物,用冰雪燒化了一壺?zé)崴瑢雰簻喩硐吹母蓛簟?br/>
“去稟報君上吧?”
“好,走吧。”
兩人便抱著孩子,在冰天雪地里出門,走到了金碧輝煌的宮殿外,將孩子遞給守門人,站在雪地里等。
過了估計半個時辰,襁褓又被抱了出來,布縫里夾了一塊牌子,上面寫著“越臨”二字。
楚寒今心口突然一動。
轉(zhuǎn)眼之間,他們又回到了小院子里。女仆在雪地中劈柴,旁邊坐著個蘿卜似的小孩兒,脖子掛著個竹架娃娃,正在玩竹蜻蜓。
只見他輕輕一吹氣,竹蜻蜓便飛起來了,飛得老高。
女仆臉凍的通紅,鼓掌:“小殿下好本事!”
小孩兒眼眸發(fā)亮:“嬤嬤。”
女仆說:“憑殿下的本事,三歲入了學(xué)宮,結(jié)內(nèi)丹修了道,博得君上賞識,就有好日子過了,咱們也跟著榮華富貴。”
小越臨低頭,表情失落:“君上,是我父親嗎?”
“是呢。”
“他怎么從不來看我?”
“君上日理萬機,顧不到這么多,小殿下自己有了本事,把其他殿下都壓下去,風(fēng)光體面,君上就會看到你,也會喜歡你。”
小越臨搖了搖頭,不再說話,繼續(xù)拋著竹蜻蜓。
再一轉(zhuǎn)眼,到了深秋的暴雨時,電閃雷鳴,窗戶被呼嘯的風(fēng)吹得不住敲擊。兩位仆人站在院子外,雙手抄在一起,眉眼被燈光映亮。
“哎,不愿意去學(xué)宮,犟得都生病了,九殿下這孩子……”
“重么?”
“重,說不出話,幾天不吃飯,老是吐黃水,燒得還很嚴(yán)重,意識不清,總叫嬤嬤疼,嬤嬤疼。”
女仆眼神中有一瞬的心軟,但還是搖頭:“學(xué)宮開學(xué)這日,君上難得來一次,要是這次見不到君上,不知道又要吃多久的粗糠剩飯。其他的教養(yǎng)嬤嬤早穿起綢緞了,只有我們養(yǎng)著這個脾氣古怪的孩子,一直盼不到好處,一直下去不知幾時是個頭。”
“小聲些,殿下聽見了。”
“聽見就聽見,明明瞧著有靈根,這么沒志氣!還有臉喊嬤嬤,我不想再管他。”
他倆去了屋子里收東西,一陣寒風(fēng)吹開薄薄的窗扉,楚寒今看見床鋪躺著一具小小的身子,臉色慘白,眼珠轉(zhuǎn)向窗戶外。
方才的話他都聽見了。
沒人替他蓋被子,掉到了地上,凍得越臨手臂現(xiàn)出青紫色,渾身止不住地發(fā)抖。
楚寒今心口微痛,走近,夾起被子替他拍了拍。
一轉(zhuǎn)眼,又到了食宴上。觥籌交錯,人群走來走去。小越臨不過三四歲,怯生生在角落站了半晌,聽到有人喊“三殿下”,抬頭見到一個眉目秾艷的少女。
他似乎遇到了認(rèn)識的人,在極度忐忑后走到少女身旁,輕聲喊:“姐姐?”
——我是你九弟。
楚寒今從他囁喏的唇形中辨認(rèn)著。
但下一瞬間,他被重重推了出去。
“你誰啊?!穿的什么,臟死了!”少女皺眉,“你碰我干什么?有病嗎?”
“他是誰?”
“不認(rèn)識,哇,服了,這人太沒規(guī)矩了!”
留下小越臨臉色發(fā)白,滿臉不明狀況。
談笑著,一位華服少年走近,蹲下來看他:“你是我們的九弟啊?你是想跟我們一起玩兒嗎?”
小越臨點了點頭。
少年笑道:“可以哦!明天我們?nèi)ズ舆叄銇聿粊恚靠珊猛鎯毫耍茏紧~,摘蓮蓬,游泳,什么都能玩兒呢。”
小越臨臉上浮現(xiàn)出了欣喜,重重點頭。他要高興壞了,第二天早早到了蓮池,可等啊等,從太陽正中等到太陽落山,一個人影都看不到。
他滿心失望,準(zhǔn)備走時,一位小少年姍姍來遲。
小少年穿青衣,與越臨年紀(jì)相仿,輕聲說:“他們今早吃了宴席,乏了,說今天不來。但三姐讓你摘幾朵蓮蓬給她,她燉了吃消火,你下水吧,我替你看著。”
小越臨已然怒了:“早說不來,為什么讓我等這么久?”
青衣見他生氣,似驚訝住了,語氣變得更加柔和:“對不起,他們玩得太高興就忘了。還是我一直提醒,三姐才想起來。說讓你摘了蓮蓬,來跟我們一起吃飯呢。”
小越臨:“我不摘。”
“咦,你比我大幾個月,你是我九哥了。”青衣面露苦惱,“可不摘三姐要生氣,非得打我不可,難道要我下水摘蓮蓬嗎?”
聽到這句話,小越臨面色才釋然,將青衣打量了半晌,道:“你是我弟弟?”
青衣柔軟地笑著:“嗯,九哥。”
小越臨呆了一呆,道:“好吧,我下去摘。你比我小,暫時由我保護你吧。”
他說完,一把將衣裳脫了,踩著石頭往池子里摸。可他踩到濕滑的青苔,腳下不穩(wěn),剛打了個趔趄,便感覺到背后一陣?yán)滹L(fēng),一雙手按在他腦袋,狠狠往下壓——
“咕嚕咕嚕——”
小越臨吃水了。
再往下壓——
他手腳撲騰起來。
但他越掙扎,這青衣按得越兇,面相柔弱勁道卻十足,同時輕聲說話:“九哥,不怪我呀,他們說要給你個教訓(xùn),我只是聽姐姐的話罷了,不然被踹到河里的,可就是我了。”
直按到?jīng)]了動靜,他反復(fù)確認(rèn)后,站起身整了整衣袖。
他將袖口的泥點洗掉,轉(zhuǎn)頭離開了荷花池。
等他走后,方才的位置,小越臨重新冒了上來。
他不笨。
他知道假裝被淹死,但一直閉氣。
他頭上頂著青苔,嘴里全是污泥,臉上青青黃黃掛滿了臟東西,污穢不堪。他垂頭看見了自己的模樣,重重一掌劈斷身旁的荷葉,走到荷花池邊嘔吐不止。
一邊嘔吐,一邊將混著眼淚的泥污用力抹去。
等再清洗干凈,是一張被怒火覆蓋的臉。
楚寒今有些明白了。
這是什么?
這都是越臨的記憶嗎?
他跟在小越臨身后,看見他穿好了濕漉漉的衣裳,跌跌撞撞往回走。細(xì)小的身影回到學(xué)宮寢室,將箱子里裝的那些竹蜻蜓,木偶,口哨,討朋友喜歡的東西,全倒進垃圾桶里扔掉,取出了學(xué)習(xí)典籍。
孤燈下,他一個人坐著,埋頭看書。
楚寒今也在旁邊坐下,陪他,陪到了深夜。
時間越來越晚,楚寒今微微瞇了瞇眼,耳中傳來陣陣誦讀咒文的聲音。他再睜眼,眼前是一座通達敞亮的大殿堂,擺滿書桌,上首坐著一位神色嚴(yán)肅的長須長老。
角落,有人說話。
“九殿下,昨天的符咒我默寫不出來,你借我抄一抄唄?”
是一位七八歲的小孩兒。
而在他左手邊,同樣坐著一位七八歲的孩子,眉眼俊朗,卻透著一股子沉默,落落寡歡。他單腿踩著板凳,桌角放著默寫出的符咒,手里正涂涂畫畫。
是越臨。
他比起幼兒時已長大了不少,像一位小少年了。此時,他斜看去一眼:“你說什么?”
那男孩笑嘻嘻改口:“越臨,不是九殿下。對不起,我叫慣了。”
越臨嗤聲:“拿去抄。”
對方抄完符咒,探頭看他的紙頁:“你在寫什么?”
越臨攤開,道:“我自創(chuàng)了一種法術(shù),不知道能不能用,正在驗算。”
“你都會自創(chuàng)法術(shù)了啊?好厲害!這什么法術(shù)啊?”
他倆說著,前桌坐得筆挺的長老不知何時走到近前,神色嚴(yán)肅,將那張薄薄的紙拿在手里,低頭看了一眼后,責(zé)備的表情變?yōu)橛牣悾骸澳悴抛x一階的班,創(chuàng)了三階的法術(shù)?”
誰知道越臨沒露出絲毫被夸贊的欣喜,反而一把奪過紙頁,嘩啦撕成粉碎。小少年的薄唇抿緊:“亂寫的。”
旁邊的朋友咋舌,縮回了頭。
長老眼神復(fù)雜,想說什么,但搖了搖頭。
他走了兩三步外,才用四階法術(shù),傳音給越臨:“何必早早展露殺意?”
越臨按在紙頁上的手指輕輕一顫。
他聽到了。
但他低著頭,沒有說話。
此后的數(shù)年,越臨身旁出現(xiàn)了這位長老,端坐在椅子里,教他符箓,煉丹,咒印,法陣,運靈,心法,外功,劍術(shù),問道。
學(xué)宮里的人,稱他都稱教長。
唯獨私下里,越臨叫他師父。
混沌中,響徹?zé)o數(shù)早晨傍晚苦讀的經(jīng)文聲,梵音陣陣,道號郎朗,終于來到了這一天。
巍峨的道場上眾人皆伏跪在地,唯獨上首一位高大的身影站立如松。披肩的厚實大氅迎風(fēng)獵獵而動,眉眼銳利深邃,單手摩著幾顆血色的珠子。
五瓣花,珠子有五顆,但他手中只有三顆。
還有兩顆,深深陷入少年的皮肉中,爆開,血水將衣襟打的濕透,而少年半跪在地,一雙如狼的陰鷙雙眸直直抬起,不加掩飾的殺意。
蒼原君點頭贊道:“好兒子,年紀(jì)這么輕就想殺了我,雖然還嫩了點兒,但功夫漂亮,比你的姊妹們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他不生氣,反道:“賞。”
說完,卻輕飄飄來了句:“可那位教你咒術(shù)的師父實在是越俎代庖,手伸得太長了些。我的兒子想殺我,可以,這是內(nèi)部奪權(quán)。他助你一臂之力,卻是惑亂弒君。大逆不道,這可不行。”
他五指輕輕一抓,那跪在地上的長老猛地像被攥緊了喉嚨,瞳孔散大,幾欲瞪出眼眶——
越臨猛然嘶聲:“師父!”
他舉劍朝蒼原君而去,剩下的三顆血珠子也往他腹中飛馳而來,其中一顆被他的劍氣斬裂,而其他,“噗嗤”一聲釘入了骨肉,迸發(fā)的靈氣直逼丹田,讓他霎時撲倒在地,喉中噴出一口血霧——
混雜著筋骨斷裂的聲音。
他目眥欲裂,看見師父被那雙有形的手掐緊,直到身體擠壓變形,幾乎擠成一道□□,而一只手深入他腹部,三下兩下,開膛挖出了金丹——
血淋淋的圓珠,蒼原君拂凈了指尖的血,丟到越臨跟前滾了幾滾,意味深長道:“你師父的拳拳愛心啊,真不錯。拿去療傷,不要讓他死不瞑目。”
越臨眼淚混著鮮血,匯集到磚石地面。
他看著沾血的金丹,喉頭含混的響著。
楚寒今感覺到了一陣透過四肢形骸的痛楚。
他知道了。
越臨在痛。
同時,他胸口升起一陣沸騰的怒火。
越臨在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