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績離京時尚是三月,春寒料峭。等四月行至江南,除了山間林谷,還能遠眺幾株桃李,城中已然換了芳菲。</br> 河邊的垂柳,綠葉兒已經長得老長。有那放牛的孩童,頭戴柳條野花編成的花環,好奇打量著遠歸的行人。</br> 衛績笑了。</br> 從腰間荷包里,掏出顆飴糖扔了過去。</br> 這還是跟著某位愛吃甜食的大將軍,養成的習慣。</br> 無論是撫恤百姓,還是喂馬行軍,皆有奇效。</br> 放牛娃接著糖,笑得見牙不見眼,卻還是不失禮貌的在牛背上行了一禮,“公子要去哪里?可要指路?”</br> 聽著熟悉的童稚鄉音,衛績想張嘴答話,卻發現在外征戰數年,早已習慣官話,竟有些不大會說鄉音了。</br> 才皺眉組織語言,一隊車馬已經旋風般迎了上來。</br> “十一郎,果真是十一郎!快回去報信,十一郎到了!”</br> 衛績再抬頭,看著數年未見,欣喜若狂,出來迎接的叔伯兄弟們,想說什么,喉頭卻已哽咽。</br> 那放牛娃愣過之后,忽地滿臉激動,從牛背上一躍跳下。沿著鄉間小路一面跑,一面高喊。</br> “衛家十一郎回來啦!”</br> “隨鬼將軍打下渠州的十一郎回來啦!”</br> “衛夫人,衛小姐,你們家的十一公子回來啦!”</br> 童音高亢,在鄉間水田邊回蕩,幾可穿透淡藍天空上,幾抹白紗般的流云。</br> 半人高的莊稼地里,青翠的竹林里,有戴著斗笠,拿著鋤頭的鄉親陸續小跑出來。</br> “真是十一郎?是十一公子回來了么?”</br> “是哩,是哩!”</br> 衛家最老成持重的大伯伯,高興得不顧跛了的一條腿,跳下車來,團團拱手,“各位鄉親,真是我家十一郎回來了。回頭請大家到我們府上來,一起吃個團圓飯。”</br> 好好好!</br> 鄉親們都激動壞了,有那老叟就說,“趕緊的,叫各家婆娘趕緊殺了雞鴨,打起糍粑來。還有你,你們幾個,去我家抓頭豬來辦酒。還有米酒,酒也帶上!”</br> 有年輕人已經笑著跑開了,“我家也有酒,也有大肥豬!你們幫我收著鋤頭筐子啊,我先回去殺豬了。”</br> “這臭小子,還搶上了!”</br> 被親人鄉親淳樸熱情包裹著的衛十一郎,不爭氣的掉下了眼淚。</br> 叔伯兄弟們俱都潸然淚下,“趕緊回家,回家見你娘去……”</br> 衛績再不理旁事,快馬加鞭,趕回去了。</br> 而衛家女眷們已經聽到消息,集體出動,連衣裳都來不及換,齊齊奔到了大門口。</br> 當中一人,素凈樸素,焦灼萬分的,正是衛績的親娘,衛四太太。</br> 幾年不見,衛績才發現母親原本滿頭烏發,如今竟添了不少銀絲,而記憶里端莊光潔的臉龐,眼角也生出許多皺紋。</br> 他再也忍不住,淚如雨下。</br> 而一旁的衛家人,同樣淚雨滂沱……</br> 德安府衛氏,從祖上發跡開始,就從沒有搬離過祖宅。反而一直將祖宅進行擴充和重修,最終在德安府形成一個龐大的聚居群。</br> 大大小小,足有幾百戶人家,上千族人和近萬的鄉親們。</br> 這也是當年在盜匪作亂時,衛家不能丟下大家,一走了之的原因。</br> 多少年的老鄉親了,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就算不姓衛,能眼睜睜的扔下不管么?</br> 可這一管,付出的代價是驚人的。</br> 衛氏一族的青壯男丁,死了近七成。女眷也在遷徙途中,折損了近一成。</br> 活著的男丁,又有兩成都是當年未成年的孩童。</br> 至于長者,少之有少。</br> 如方才親自前來迎接衛績的跛腳衛大伯,便是其中一個。</br> 當年,他是愿意跟著青壯去拼命的,可因其素有腿疾,人又沉穩老練,被族長親自下令,帶著鄉親和族人們逃命,如今亦是衛氏族長。</br> 而當年的老族長,衛績的親祖父,還有他才成婚的兩個兄長,數個堂哥,和幾個熱血的堂弟,全都死在替大家斷后的那場戰役里。</br> 如今衛氏滿門,大半寡婦孤兒。</br> 自然,本地鄉親們,也是死傷慘重。</br> 象方才那個放牛娃,他叫小豆子,一大家子十幾個人,最后只活下來他和堂姐兩個。</br> 也虧得衛績投軍,一路建功立業,有功名傍身,才讓外人不敢來欺。</br> 后又跟成安公主府合作,做起竹紙生意。使得瀕臨崩潰的衛家和德安府百姓,總算有個營生,漸漸恢復了元氣。</br> 待一大家子抱頭痛哭過,也熱熱鬧鬧殺雞燒豬,祭拜過祖宗親人,吃過鄉宴,衛家如今幾個主事人,就跟衛績母子,在堂屋里說起正事。</br> “……也虧得那竹紙生意,盈利頗豐。戰后德安府如小豆子姐弟這般孤兒很是不少,如今都收攏在各村,由衛家牽頭,從公中的竹紙生意里拔了錢糧養活。就為這事,還得了好幾次衙門里的嘉獎。這十里八鄉的鄉親們,也更肯護著衛家了。”</br> 衛大伯哂笑,“之前也不是沒人看竹紙生意眼紅,想插一腳來著。可咱家還沒怎樣,鄉親們就把人打跑了。且在這方圓數里都放了話,竹子只許賣給衛家鋪子。誰要敢賣給別人,敢給別家作坊做事,就全家一起趕出去!”</br> 衛績頷首,很是贊同。</br> 他雖因久別重逢,才痛快哭過一場,但心志早在軍中歷練得剛強冷硬。</br> 慈不掌兵。</br> 衛家元氣大傷,正是要積蓄力量的時候。此時來搶衛家生意,簡直就是趁火打劫,無恥之極!</br> 若是自家濫好心,講什么仁義,開了這個口子,眾人都來搶生意,那衛家幾時才能復起?</br> 一個沒有實力的家族,早晚被人欺負死。</br> 留著短須的衛九叔道,“也不都是壞人,洈水衛氏這回就幫了大忙。最早給咱們送糧送布,度過難關不說,這幾年我們說了幾次,要給他們也建個竹紙作坊,他們卻堅辭不受,還把那邊的竹子都賣給我們。”</br> “九叔就是心善,總把人往好里想。”</br> 如今年輕一輩里的俊才,留在家里打理竹紙生意的衛五郎道,“洈水衛氏肯這么仗義,不也是聽說十一郎幫孫太醫家謀了不少差使?人家志向可大著呢。”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