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熟識之人譬如琥珀,就見自家公主渾身一震,近乎失聲,“你叫云槿?”</br> 元三奶奶含羞答道,“嗯,是’云中誰寄錦書來’的云錦,我爹很喜歡這句詞,便給我起了這閨名。不過爹也說,女孩子不要只耽于相思,也要關心旁事,開拓自己的眼界。凡事要有自己的看法和見解,不要人云亦云。”</br> 升平公主再看著她身上的淡藍衣裳,眼神中多了幾分復雜。</br> 有掩飾不住的欣賞,也有暗藏的淡淡傷痛,不過快得只一瞬,就被她好好收藏,越發柔和起來。</br> “看來你書讀得很好,令尊教的也好。你家姓席,可是益州人氏?”</br> “正是呢!公主也知道?”</br> “自然。那也是有名望的書香門第。”</br> 等到回去的路上,元三奶奶還難掩興奮。</br> “真沒想到,公主竟是這樣平和明理的一個人,還送我這么多書……”</br> 本來,升平公主聽說她的父兄教書多年,便想舉薦席父入國子監教書,她也確實有這個能力。</br> 元大太太卻是恍然,就說兒子怎么忽地好運入了國子監,升平公主的二哥,不正是在那兒任官么?</br> 但升平公主淡淡的也不居功,只說有才之人,便不會被埋沒。</br> 只是元三奶奶,也婉拒了她提攜父兄的好意。</br> 她父兄生平志愿是在家鄉教書育人,回報鄉親,但對于升平公主當年興辦的書館一直心向往之。若能從京城藏書最豐的翰林院抄些書回去,才讓他們歡喜。</br> 升平公主立即答應了。</br> 叫席家自己安排人進京,想抄什么就抄什么,哪怕是宮中藏書,拿她的令牌一樣通行無阻。</br> 元三奶奶高興得謝了又謝,相信這封家書送到,搞不好老爹都要親自跑來京城了。</br> 回頭翻看公主送的禮物,俱是精致之物。</br> 其中有一匹綢緞,是雨后天空一樣明凈的藍,元三奶奶簡直愛不釋手。</br> 突然,她又想起件事,“公主是不是特別愛木槿?我見她那院里,種了好大一片呢。回頭我拿這料子做條裙子,繡上大朵的粉色木槿來見她,娘覺得好嗎?”</br> 可元大太太卻是含著眼淚,顫抖著撫過兒媳的頭,哽咽開口,“怪我,忘了告訴你。公主原有個庶妹,當年嫁了樂家,隨樂老太爺和夫君,戰死渠州。恍惚聽說,閨名也叫云槿,是木槿花的槿。你是沒見著,公主那時還是郡主,懷著七個月的身孕,簡直快傷心死了。她提著刀,當著全壽城人的面,一步步走向三皇子……”</br> 元三奶奶,偷偷大哭一場。</br> 甚至為那位素未蒙面的許三姑娘,寫了祭文,擺了香燭,小小祭奠了一場。</br> 聽說,那也是個愛讀書,明事理,喜著藍衣的好姑娘。</br> 爽朗明凈得就象雨后的天空,澄澈通透。</br> 她跟她的夫君,此刻肯定在天上,笑看著這片太平盛世,自家二姐和親人們吧?</br> 元三奶奶堅信,這樣的好人,肯定是要在天上做神仙的。</br> 她的孩子,也肯定會有上天護佑。</br> 果然,許云槿的一兒一女,日后都極爭氣。</br> 兒子樂灼一路科舉出仕,為官幾十載后,繼承曾祖樂老太公遺志,接任金光侯,成為渠州太守,成為一段美談。</br> 而在他鎮守期間,又逢西梁叛亂。</br> 此子也如其父曾祖一般,帶領百姓堅守城池,數次打退敵軍,確保了邊境安穩,百姓安寧。后如曾祖一般,成為一代名臣。</br> 而樂家女兒聰慧果敢,打小跟在姨母身邊教養的她,被皇孫偶遇后一見鐘情。苦求數年,才贏得美人芳心,終成一代賢后。</br> 皇孫就是登基后,也罷絕了所有美人,恪守少年時的誓言,做到一生一世一雙人。</br> 如曾祖預言,生在大年初一的她,真有大福氣。</br> 而許家出眾的人物,還不止這些。</br> 好比夫君的上司,許樵的長子,若干年后,高中榜眼,終于破了許觀海許大探花壓在許家子弟上的多年魔咒。</br> 還有遠在江南漕運的許松,那個曾經在京城紈绔中榜上有名,不學無術的許大公子。在妻子顏真的襄助下,除了疏通漕運,他們父子三代人接連在江南任職,修通了一條貫穿南北,造福千年的大運河!</br> 后來那條運河,被命名為許渠,就是百姓們為了紀念許家父子的功績,自發認定的。</br> 就連許家曾經被和離的許桐,后嫁了薛家,兒孫繁茂,還有幾個在書畫上頗有天分的才子涌現。</br> 至于其他各房,出色的人物也不少。</br> 當然,要說到名聲最大的,還得數許大探花中年才得的幼子。</br> 這位小爺,從年少時就名滿京城。</br> 因為相貌平平。</br> 要說許觀海和成安公主,無一不是一等一的好相貌,否則也生不出升平公主那樣的美貌。</br> 就連許家其他各房,也是個個風姿不俗。</br> 唯此子沒有半分繼承到父母的優點,反而融合了二人缺點,卻也不是丑,就是毫不起眼,長得那叫一個平凡。</br> 可年歲稍長,卻顯出這是一個真正的天才。</br> 讀書作畫,馬球騎射,無一不精。</br> 尋常人學得太多太雜,難免有不精通的地方,唯有他能身兼數十種才藝。</br> 據說,此子連女子擅長的刺繡烹飪都很有一手。</br> 每逢節慶,父母長姐外甥生日,都會親自下廚給他們煎炒烹炸,做一桌佳肴。以至于唯一擅長壽面的姐夫金光侯十分不滿,多次表示過對這個小舅子搶他風頭的不喜。</br> 但他更出風頭的事,還在后頭。</br> 在許樵的長子高中榜眼的三年之后,下一屆的科舉中,此子以六元及第的成績,高中狀元。</br> 也成為大齊開國的第一人,也是唯一一人。</br> 據說,他是故意讓著侄子,讓他去先考的,否則三年前就要高中,沒其他人什么事了。</br> 而這個科舉大魔王最氣人的是,他考中狀元之后,還不肯當官。</br> 按他的話說,是家里已經有太多人為國效力了。所以他要把有限的精力,投入到無限的吃喝玩樂,不不,是藝術創作中去。</br> 隨后他畫畫,自成一派,開一代宗師之門,比他爹還青出于藍勝于藍。</br> 他精通吃喝茶藝,便留下了數本食譜、茶經、插花、園林、金石書畫鑒賞等等著作。</br> 至于他的詩詞文集,更是洛陽紙貴,一文難求。</br> 自他名聲鵲起,各家無不以求到他來為長輩撰寫祝壽的屏風條幅為榮。</br> 中年以后,他還迷上了制琴。</br> 經他制作的琴,千金難求。待他過世后,更是身價暴漲,萬金不換。</br> 后來有人感嘆,百年出一許探花,千年一遇許全才。</br> 老許家是燒了多少高香,才蘊養出這么個流芳千古的人物?</br> 可許全才私底下說,不是許家燒了高香,而是上頭有那么個厲害姐姐,他不努力不行啊。</br> 倒也不是升平公主逼著他學這學那,而是言傳身教,打小就有這么位姐姐珠玉在前,他想甘于平凡都做不到。</br> 有人便奇怪了,雖說升平公主也是入了史冊的賢明女子,但更多記載的是她輔助丈夫,鎮守邊關,救助百姓,開立馬場的功績,除了字兒寫得特別好,似乎也沒聽說什么。</br> 還有她那兩個兒子,好似都平凡的很呢。</br> 平凡么?</br> 可細細一想,又覺不是。</br> 升平公主的長子,雖不擅詩詞文章,也沒有小舅舅那般驚才絕艷,但他打小在京城長大,與宗室關系極好。輔佐四朝君王,極得信重。</br> 活到九十高齡,兒孫滿堂,方無疾而終。</br> 升平公主的次子,幼時孱弱,隨父母鎮守邊關。</br> 但若干年后,大齊朝忽地推出一本藥典,竟是將天下藥材,做了一次完善的分類與備注,被奉為醫家經典,也不知救活了多少性命。傳說,就是這位次子的功勞。可他毫不居功,甚至都不肯留名。只印了無數藥典,分贈天下。</br> 而在京城的升平公主府,由金光侯與升平公主上書陛下,將整個府邸捐出,令其次子改建成了一個藥圃。種植天下藥材,供人分辨。有些無法種植的,也能制成標本展示。所有醫者,能夠免費參觀學習。</br> 這一場功德,就算是數百年后改朝換代,有帝王敢于燒毀大齊皇宮,卻也不敢毀損許氏藥圃半分。</br> 跟許渠,寧州書館,還有許家人留下的著作一起,在歷史的長河中熠熠生輝。</br> 以上這些,有些是元三奶奶這輩子能看到的,有些是她看不到的。</br> 可沒關系,就她輩子能看到的事實,她知道升平郡主過得極好,她的孩子們也都過得極好,便足矣了。</br> 自然,托這個盛世的福,象她這樣沒什么大本事的人,也能求一個富足安穩。孩子們雖沒大本事,也算孝順和睦,此生足矣。</br> 而歲月愈久,她愈發明白,太公元瓚為何會用生命的最后五年,畫那樣一副畫,送給升平公主。</br> 她第一次和婆婆去拜見升平公主時,就帶去的那副畫。</br> 元瓚的遺作。</br> 也是這位一生坎坷的大畫家,用了此生最后五年,嘔心瀝血完成一副畫。</br> 寧州書館開館圖。</br> 此畫放棄了元瓚擅長的山水寫意,也沒有任何豪橫膽氣,只用近乎白描的筆法,細細勾勒了那一日的盛況。</br> 年輕而富有遠見的升平郡主,朝氣的金光侯,整齊著裝的官員們,滿懷憧憬的壽城百姓,無不躍然紙上。</br> 剪彩時的五人,授課時的虞希,安靜聽課的幼童,還有后來身佩紅花的小媳婦,排隊看病的長者,甚至連著名的蛙公江廉,都在畫中占據一角,留下一個狼狽離開的背影。</br> 毫無疑問,這是元瓚一生繪畫的巔峰。</br> 傾盡了他全部心血,窮盡了他一生的本事。</br> 畫上的百種景,千般人,細致到了頭發衣裳,每一處皺褶和線條,竟是無一雷同,活靈活現勾勒出當日的壽城。</br> 足以流芳千古。</br> 他答應過,要送升平郡主一副畫,他做到了。</br> 用晚年的最后時光,耗盡所有心力,整整畫了五年,完成這一夙愿。</br> 報答升平郡主替他查清兒子死因,報仇雪恨的恩情。</br> 原本,升平公主是不想將此畫展示于人前。</br> 因為將她實在畫得太好了。</br> 雖畫中有千百人,但她還是最為光彩耀眼的那一個。</br> 還有她身后題寫的寧州書館匾額四字,竟是元老爺子整整耗費了一年時光臨摹,反復練習,才縮小了題上去的。</br> 幾乎如出一轍。</br> 也是這畫畫得太好,升平公主一眼看出它的藝術價值。若是束之高閣,未免太過可惜。</br> 所以素性低調的升平公主難得猶豫了一回,要不要展示給更多人觀摹學習?</br> 回頭請父親前來觀賞,許觀海簡直驚為天人。</br> 堅決以一個畫者的身份,要求女兒公開展示。</br> 如果說從前,他的畫和元瓚相比,還算各有千秋。</br> 但這張畫,已經將他及同代畫家遠遠甩開,步入圣境。</br> 升平公主回頭便委托父親,辦了個畫展,將此畫在京城展出一月。</br> 而此畫一經面世,就轟動整個畫壇。</br> 請求前來觀摹者不知凡幾,后來連圣駕也驚動了。</br> 皇上親來看過之后,感嘆這樣的盛景應該給更多的百姓看到。所以開了御口,找升平公主借了此畫,安排朝廷官員護送,在大齊各個書館,輪流展示一月,讓天下讀書人有機會觀此名畫。</br> 終令此畫,跟升平公主一起名揚四海。</br> 千百年后,依舊被人競相傳頌,追憶當年的盛世繁華。</br> 曾有一個女子,寫下這樣一番傳奇。</br> 可她值得,她也配!</br> 元三奶奶攏一攏思緒,再望向菱花鏡時,竟也是個兩鬢微霜的中年婦人了。</br> 輕風從南邊窗戶里吹過,輕輕翻動著桌上書頁,發出嘩啦啦的清脆輕響,聽著就悅耳。</br> 窗外的芭蕉越發蔥郁,石榴更盛往昔。</br> 只匆匆數十年過去,她也老了。</br> 如今也是掌著一家的主婦,擔著一家老小的職責。</br> 可不管再忙,她總會抽出閑暇,讀幾頁書。</br> 因為她一直記得當年升平公主跟她說,讀書是極好的事情。既然喜歡,就要堅持。</br> 她記住了,也堅持了。</br> 如今兒孫們不論男女走出去,且不論相貌資質,旁人總要贊一聲,元家好家教,孩子們個個愛讀書,瞧著就心明眼亮。</br> 而孩子們總會靦腆的說,全是跟著她學的。</br> 于元三奶奶,這就是對她人生最高的褒獎了。</br> 前兒聽孫女說,許全才又出了本新書,可得趕緊去買上一本,回來細瞧。</br> 才自想著,忽見滿頭白發的老婆婆,元大太太,如今是元家老太君了,扶著丫鬟,顫顫微微,滿面紅光的碎步而來。</br> 元三奶奶嚇了一跳,趕緊去扶,“娘您可慢著些,這是怎么了?高興成這樣!”</br> 元大太太癟著沒牙的嘴,就是一頓爽朗大笑,“公主要回京了!皇上有旨,特召升平公主跟金光侯回京,奉養家中老人。哎喲,可算是盼到這一日了。媳婦兒,趕緊收拾了,咱們也上街迎接公主去!”</br> 元三奶奶喜出望外,“那可太好了!哎哎,娘您說我穿什么好呀?”</br> 元大太太笑道,“就穿你那條藍色的,繡木槿花兒的裙子。那個鮮亮,好看,公主見了保管喜歡!”</br> 元三奶奶微微一怔,隨即笑了,“好勒,我聽您的,就穿那個!”</br> 就算年紀不小了,可元三奶奶依舊穿上了多年前那條做好后,一直珍藏在箱子里的明藍色裙子,裙上繡著大朵粉色木槿,還細細壓著金線,在春日里的明媚陽光下,熠熠生輝。</br> 曾經的苦難、傷痛、悲傷與心碎,終將在時間的長河里被一一治愈。</br> 終難忘,不能忘。</br> 但新生的喜悅就象破土而出的春筍,枝頭綻放的春花,更加勢不可擋!</br> 擁擠喧鬧的人群中,元三太太扶著婆婆,踮著腳尖,跟小姑娘似的翹首以待,然后她看見了!</br> 看見升平公主一如往昔的美貌,于萬千人群中望向自己,望向她那條在春光里綻放的明藍裙子,望著裙上在陽光下閃耀的木槿花,輕輕笑著頷首致意。那微微上挑的明眸中,充滿了柔和與懷念。</br> 這是三妹妹傾盡生命守護的盛世,也是她畢生守護的太平人間。</br> 真是好看呢。</br> 真好。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