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都是不會裝的。</br> 可小勺子深吸一口氣,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進屋跟大人們交待了一聲。得到幾句夸獎,又適時做出害羞的表情,就牽著弟弟回屋了。</br> 等回了屋,他才垮下小肩膀,顯出幾分失落和難過。</br> 阿蟬看出他的不開心。</br> 但小人兒到底才三歲,還不太能明白哥哥復雜的心情。只是看他不高興,就把自己最喜歡的玩具捧出來,想逗他開心。</br> 小勺子一點都不想玩。</br> 是魯班球。</br> 他又解不開,從來都是阿壺舅舅幫他解的。</br> 再看一眼,他突然想起件事,懷疑的問,“你會玩這個?”</br> 阿蟬怔了怔,點了點頭,懵懂的說,“這個,很簡單啊。娘教過我一回,我就會了。喏,你看。”</br> 他生怕哥哥不信,把魯班球拆開,又靈巧的拼裝了起來,討好的送到哥哥面前。</br> 小勺子,整個人都不好了。</br> 一言難盡的看著才到胸口的小弟弟,不抱希望的問,“那你,讀書了嗎,能識字?”</br> 果然。</br> 阿蟬歡快的點著小腦袋,把哥哥拉到自己的小寶箱跟前。</br> “阿蟬,阿蟬識字,哥哥考我!”</br> 小箱子里裝著許多三寸見方的小木片,邊角打磨得圓潤光滑,一面方方正正寫著大字,一面畫著簡單的圖畫。</br> 見哥哥沒考他,阿蟬也自顧自的拿起來,一個個交到他手上,獻寶的主動答題。</br> “這是牛,對牛彈琴的牛。”</br> “這是馬,一馬當先,千軍萬馬的馬,娘前兒還給我講了個故事,叫塞翁失馬,焉知非福。”</br> “這些,都是娘給你做的?她還給你講故事?”</br> 阿蟬沒聽出來了,哥哥的聲音都有些異樣了。他低頭愛惜的摩挲著手中的小木片,寶貝的說。</br> “這些,都是爹爹親手做的,字兒也是他寫的。爹爹,爹爹原本不會畫畫,專門學了,給我畫的。要是爹爹在家,晚上,晚上也是他來講故事。爹爹故事講得可好呢,不過娘說他,說他是,是——信口開河,言過其實!”</br> 阿蟬抬頭,咧開粉嫩小嘴,毫無心機的沖哥哥綻放一個燦爛笑容。</br> 特別,刺眼。</br> 嘩啦。</br> 一箱子木片,全都摔到了地上,差點砸到兩兄弟的腳。</br> 阿蟬愣了一下,才哎呀一聲蹲了下來,手忙腳亂的收拾木片。</br> 小勺子象是突然醒過來一般,后退半步,同樣蹲下來,手忙腳亂的幫忙收拾。</br> “我,我不是故意的。”</br> “沒關系。”阿蟬抬頭,又給了哥哥一個大大笑臉,“這些是木頭,摔不壞的。我小時候也摔過,爹爹說,我小時候還啃過呢。他怕我咯了牙,后面就用了軟木頭。不信你咬,一咬就是個牙印。”</br> 小勺子沒咬。</br> 他已經看到,自己腳邊的一塊木片上,就有兩個不明顯的小牙印。</br> 然后,他眼眶有些發澀,心里也鈍鈍的疼。</br> 當天夜里,爹爹回來了。</br> 頂著漫天風雪,金光侯凍得手腳冰涼,眉毛頭發上全是雪珠子,卻掩不住內心歡喜。連衣裳都來不及換,只解下披風,就輕手輕腳跑去看兒子了。</br> 看他養在京城的長子。</br> 小勺子不知道。</br> 天色太晚,他已經睡著了。</br> 所以不知道他爹,躡手躡腳,跟做賊似的,小心翼翼的站在他床邊,目光貪婪又傻呵呵的看了一眼又一眼。</br> 要不是他娘來了,在門外無聲的瞪著他爹,他爹還舍不得走。</br> 而等到天亮,小勺子一起床,就聽到隔壁屋子里的笑聲了。</br> 屬于阿蟬弟弟咯咯嬌嫩的笑聲,還有屬于男人的,渾厚爽朗的笑聲。</br> 小勺子心頭一熱,立即跑了出來。</br> 蓋著白雪的屋檐下,高大的紅衣男子逆著晨光,高高拋起他的阿蟬弟弟,又穩穩把他接住。父子倆開心得哈哈大笑,美好的就象一幅流動的畫,溫馨又甜蜜。</br> 似是被光線刺到,小勺子忽低了頭,覺得自己很多余。</br> 卻被高高拋起的阿蟬看到,扒在爹爹肩頭,歡快的跟他招手,“哥哥來,快來!爹爹回來了,這是哥哥,哥哥也來飛高高!”</br> 尉遲圭還不知道怎么跟長子打招呼。</br> 如此一聽,深覺幼子真是個貼心小棉襖。趕緊放下他,想抱抱長子,可長子卻退后一步。</br> “我,我不用……嗯,我,我小時候也經常被外祖父,舅舅們拋高高。現在,現在我大了……不要了……”</br> 不是真的不想要,其實小勺子心里想要極了!</br> 就算他也被拋高高過,但跟父親的拋高高能一樣么?尤其他的爹爹,那么高大雄壯,那雙大手,一看就特別穩。</br> 可小勺子沮喪的盯著自己腳尖,從沒如此痛恨過自己的大塊頭。</br> 他,他都這么高,這么重了,怎么可能拋得動?</br> 他倒不怕摔,他怕閃了爹爹的老腰。</br> 記憶里,在他稍大些,想要個抱抱的時候,外祖舅舅們都時常這么感慨,所以小勺子也就很自覺的早不讓人抱了。</br> 所以,他只是羨慕的看一眼小小只的弟弟,然后給他爹,恭恭敬敬請了個安。</br> 尉遲圭撓了撓臉,感覺略奇異。</br> 兒子懂事是好事,可為什么,這么別扭呢?</br> “行了行了,一家子客氣什么?今兒是你生辰,爹爹給你準備了一樣好禮,你要看看嗎?”</br> 就是為了這份禮物,他才晚回來的。</br> 原本打算家宴時再拿出來,給長子一個驚喜。不過眼下,他又有些迫不及待了。</br> 可尉遲圭說得滿心歡喜,小勺子卻似乎不太感興趣。</br> 除了謝謝爹爹,反而催著去吃早飯了。</br> 他在樂城住了這些天,許惜顏為了小哥倆親近感情,安排二人住隔壁,大致也知道了弟弟阿蟬的生活規律。</br> 因為體弱,烏姑姑在他體內養了蠱蟲,所以三餐作息都得特別規律。</br> 尉遲圭自然也知。</br> 長子懂事的一提,他只好牽著幼子,長子不肯給他牽,去吃早飯了。</br> “……昨兒夜里回來得實在太晚,小勺子,爹爹中午再給你做長壽面。你想吃雞湯,還是別的?”</br> “不必麻煩,叫廚子做就行了。爹爹連日辛苦,還是處理正事要緊。”</br> “正事也沒你要緊。”</br> “真沒關系。不如,叫小舅舅給我烤個肉吧,那個我也愛吃。”</br> 正好許桓跟著許觀海出來,聞言樂了,“姐夫,你可別不信,我烤肉好吃著呢,連娘都夸來著。姐,不如今兒讓弟弟我露一手,也給你們嘗嘗。我看這樂城,別的不多,香料倒多,正好了。”</br> 將金光侯的小小失落,盡收眼底,特意穿著新衣出來的許惜顏,輕輕頷首,“好,今兒就辛苦弟弟了。”</br> 她眼神一瞟,有丫鬟送上蒲團。</br> 今天是兒子生辰,做父母的也都特意換了新衣。</br> 照規矩,尉遲釗要先給父母長輩磕頭,拜謝他們的養育之恩,再接受大家祝賀。</br> 尉遲圭覺得,是不是不必這么麻煩?</br> 可看許惜顏已經坐下,他也只得跟著坐下。</br> 在接受兒子的大禮之前,許惜顏還叫尉遲釗先去拜謝許觀海。</br> 甚至,她還平平靜靜說出“生恩不及養恩大”,“雖然爹娘生了你,卻沒有親自照顧你,不管有什么理由”這樣的話。</br> 這其實,也是尉遲釗的心里話。</br> 七歲的孩子,開始懂事了。就算他讀書差勁,腦子又不傻。</br> 可這樣的話,自己想是一回事,聽著自己的親娘親口說出來,尉遲釗的心里,又怪不好受的。</br> 他爹,應該也怪不好受的吧。</br> 看他臉色都變了。</br> 可許惜顏不讓尉遲圭多說,平靜的叫尉遲釗給外祖父和小舅舅,還有五舅舅許云柳都行了禮,才讓他給父母行禮,最后是年紀最小的阿蟬給哥哥拜壽,一家子就開始吃飯了。</br> 可不知道為什么,雖然每個人都在很盡力的說笑,但氣氛總有些怪怪的,吃得也不是那么開心。</br> 反正,小勺子沒吃好。</br> 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許觀海自然看出不對勁了。想去找大外孫談談,小勺子顯然回避了。</br> 借口要去幫小舅舅準備烤肉,他跑了。</br> 然后許桓就給了他爹一個凡事有我的小眼神,不僅帶上了小勺子,也帶上阿蟬一起去忙活了。</br> 嗯,孩子生日,也是母難日。</br> 做頓飯也算是盡孝,很該一起一起啊。</br> 知道幼子素來機智,許觀海放下一半的心,再轉頭,他想跟女兒女婿談談,可許惜顏也回避了。</br> 太子殿下那頭許多事還要準備,尉遲圭更有一大攤子正經事。</br> 可再忙也得陪陪孩子吧?</br> 金光侯今日可是特意空出來,請了假的。</br> 許惜顏卻表示,陪孩子也得看他們有沒有空。現在小甥舅幾個,顯然也有他們的正經事要忙,大人就別去添亂了。</br> 金光侯被說服,只得去了趟衙門,他把許云柳也帶去了。</br> 小舅子回頭要跟著太子殿下去巡查邊關,還想走走當初打仗那條秘道,有許多事是需要交待安排的。</br> 許觀海也有正事,許惜顏讓他去查看禮物了。</br> 不說給濟州的二伯許潤,三妹妹的一雙兒女,阿灼和絮兒可也在寧州壽城呢。</br> 當年兩個孩子受了刺激,差點就弄出大毛病。虧得許惜顏果斷出手,給他們及時治好了。后來小兄妹便留在壽城老家,為父母曾祖守孝。</br> 如今孝期將滿,許惜顏想將小兄妹接來身邊照料。</br> 倒不是樂家教養不力,人家也是書香名門來著。而是樂家經此重創,李二太太本就身子骨弱,再經歷喪子喪媳之痛,一病不起。</br> 申大太太也上了年紀,要打理全家家計,照顧弟妹,延醫請藥已經很辛苦了。底下她的兒子,還有樂思出了孝期都要讀書娶妻,實在是騰不出手來照管兩個小的。</br> 又因樂斯大人是為國捐軀,新帝憐憫他家一門忠烈,早就有意在孝期滿了之后,提拔重用他兩個兒子,家里就更沒人了。</br> 故此許惜顏有意把外甥外甥女接來,親自教養幾年,也容樂家緩口氣。</br> 橫豎渠州跟寧州離得近,若有什么事,回去也是方便的。</br> 此事許惜顏擱在心里幾年,早在把小兄妹留在寧州時,就私下跟申大太太提過了。</br> 后來許云槿的公公,兩孩子的親祖父,原考中翰林院的樂鞅知道,心中自是感激。</br> 老爹走得雖然榮耀,可他和兄長若在官場上接不住趟,立不住腳,門第一旦跌下去,日后子孫再想起復,可就難了。</br> 孫兒孫女的爹娘死得慘烈,家里人心疼他們都來不及,萬萬不會怠慢。只有時候,人真的沒有三頭六臂,很難面面俱到。</br> 樂家這般青黃不接,實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沒有辦法照料仔細。</br> 若能送到升平公主跟前,由姨母親自教養幾年,于他二人日后名聲前途卻是大有裨益。</br> 所以這事算是雙方默許了。</br> 如今算算孝期將滿,許惜顏正打算去信呢,可巧許觀海來了,又正好許云柳要隨太子殿下巡查邊關。</br> 那么由許觀海親自來寫這封信,然后讓許云柳送去,就顯得更加慎重與正式。</br> 想起早逝的許云槿,許觀海心里也不好受。</br> 這信他肯定會寫,只沒想到許惜顏能想得這么仔細。</br> 其實成安公主原也說過,想把兩個孩子接回京城來養,可又怕傷了樂家人的自尊心。</br> 畢竟人家祖父祖母都在,哪有養到外祖家的道理?</br> 但如今許惜顏出手,最合適不過。</br> 因為姐妹情深,所以姨母特意接來教養,說來也合情合理。</br> 且他們兩口子屬于自己單獨開府過日子,人口簡單,又都地位尊崇,反比去到許家這樣的大家族更加省事,所以許觀海也沒有二話。</br> “只是,又要辛苦你們了。”</br> 許惜顏淡然一笑,“他們身上也留著許家的血呢,談不上辛苦。等他們再大些,也送來京城長長見識。父親回去也寬慰秦姨娘幾句,讓她保重身子,長命百歲,替三妹妹看到孩子們成家立業才好。”</br> 許觀海聽得更心酸了。</br> 他這個女兒啊,表面冷淡,其實心地最暖。</br> 剛得知許云槿出事那會子,秦姨娘痛失愛女,是存了死志,要隨了女兒一起去的。</br> 那時也是許惜顏救了她一命。</br> 剛肅清三皇子四皇子的破事,許惜顏一俟有了精神,便去見了秦姨娘一面。</br> 跟她說了兩個孩子如何可憐,如何沒有依靠。要是連秦姨娘也去了,兩個孩子跟秦家的情份更淡,日后誰肯扶持?</br> 就這,才把秦姨娘救了回來,忍痛求生。</br> 不過秦家人也沒這般沒良心。</br> 這幾年邊關生意做得越發賣力,每年都攢下不少銀子,給云槿的兩個孩子送去。</br> 可這幾年,秦姨娘還是瘦得不象樣。</br> 不過如今有了這話,秦姨娘心里有了指望,想必能振作些了。</br> 只是再想想,許惜顏對妹妹家的孩子都如此上心,自家長子送來京城,她得有多煎熬?許觀海都不敢想。</br> 因沒養在身邊,如今小勺子心里似有些小疙瘩,她能不清楚?</br> 可她是怎么打算的呢?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