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帳內,謝寧坐在床榻邊,周顯恩蹲在她面前,冷著臉給她的手臂上藥。他壓低著眉頭,薄唇抿出一個不悅的弧度。
謝寧瞧著他,心下也有些打怵了。他今日好像真的生氣了。可四下里安安靜靜地,只有桌案上的燭火還躍動著微弱的光芒。她又有些不敢同他講話了,只得偷偷瞧了瞧他的臉色,想等他心情好點再跟他解釋一下。
直到手臂上傳來細微的疼,她下意識地倒抽了一口涼氣。周顯恩的手指一頓,隨即就放柔了力道,動作也慢了下來。
將藥上好后,他才扯過繃帶往她的手臂上纏去,謝寧就乖乖的伸出手讓他擺弄。一切收拾妥當,周顯恩還握著她的手臂,看著上面的那些繃帶,沒有說話,只是瞳色深處隱隱有些發(fā)冷。
謝寧有些無措地攏了攏鞋尖,后來實在忍不住了,還是輕聲道:“將軍,我錯了。”
她說著,有些緊張地看向了他。周顯恩連眼皮也沒有抬,就站起身來,將床榻上的那些瓶瓶罐罐都拿到了角落的桌案上。他站在那兒不知在擺弄些什么,銀扣扎起的馬尾散在身后,玄黑的衣擺垂直腳踝,露出黑色的長靴。躍動的燭火就打映在他的身側,讓他的身形明滅不定。
謝寧實在忍不住了,往前挪了挪就跳下了床榻,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周顯恩身旁,繞到他面前,可憐兮兮的看著他,用手指戳了戳他的手臂:“將軍,別生我的氣了好不好?我真的錯了。”
周顯恩的動作停了下來,偏過頭看著她,卻仍舊沒有跟她說話,整個人都攏在陰影里,冷著臉。
謝寧見狀,有些失落地低下頭,手指絞了絞衣擺。其實她都不知道周顯恩為什么生氣了,也許是因為今日她惹了麻煩,可她也不是故意的。
她低著眉頭,瞧著自己的鞋尖,漸漸有些委屈了。她正想著,就感覺肩頭一緊,隨即被人強硬地拉進了懷里,撲到了一個緊實的胸膛上,她微睜了眼,還有些發(fā)愣。
周顯恩將手放在她的腰上,緊緊地摟住她,緊得快讓她呼吸不過來了。可是卻明顯感覺他的身子是僵硬的,他閉了閉眼,另一只手放在她的鬢發(fā)間,聲音有些喑啞:“我真想把你時時刻刻都拴在身上。”
他的聲音還帶了幾分顫抖,將她抱著,像是在害怕什么一樣。謝寧聽得鼻頭一酸,剛想回抱住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上都被纏了繃帶。只能往他胸膛上貼了貼,又一次輕聲道:“對不起。”
這一回,她是真的知道錯了,是她害他擔心了。
周顯恩沒說話,只是將她抱得更緊了些。良久,才將她松開了些。眉頭壓低,昏暗的燭火映在他的臉上。謝寧仰起頭望著他,觸及他眼里的自責,更覺得心頭有些發(fā)酸。
溫熱的的手掌撫上了她的面頰,帶了些薄繭,他俯下身子,額頭相抵,緩緩閉上了眼:“你若是有什么意外,我會發(fā)瘋的。”
他的聲音輕飄飄地,卻沒有一絲開玩笑的意思。謝寧攏了攏眉尖,微張了嘴,卻不知道該怎么開口,只得抬起手,覆上了他的手臂。
周顯恩動了動身子,目光下移,落在她的眼睫上,聲音帶了幾分懇求:“所以,日后不管再發(fā)生什么,你都只管躲好。有什么事,我會去解決。不要讓自己身處險境,不要受傷。”
秦風告訴他,謝寧不見了的時候,他只覺得心臟都驟停了一瞬。若是她出了什么意外,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么事來。
謝寧聽到他的話,只覺得心都快化了。急忙點了點頭,仰頭望著他,眼尾微紅:“將軍,我記住了,以后再也不逞強了,也不讓你這么擔心了。”
周顯恩俯下身子,吻了吻她的額頭,隨即就將她抱住,頭埋在她的頸窩。謝寧也乖乖地靠在他的懷里,誰也沒有再說話。唯有屋內的燭火將他們的影子拉長在墻壁上,隨著風掠過,糾纏在一起。
……
因著顧懷瑾被刺殺一事,圍場被暫時封鎖了起來。陛下下令一定要抓到兇手,所有的人都要去接受盤查,但凡有嫌疑者便抓到大理寺收押,改日再審。至于信王雖受了重傷,卻沒有性命之虞,有了太醫(yī)院的大夫們救治,現(xiàn)下也只需要靜養(yǎng)便是。
東南角的營帳內,左相嚴勁松坐在檀香木交椅上,眉頭緊皺,胸膛因為太過氣憤而劇烈的起伏,山羊胡須被吹得鼓起,如枯枝般的手緊緊握著桌案一角。而雍王顧染嵩站在他的面前,也是一臉的神色復雜。
嚴勁松看著顧染嵩,唇瓣顫抖,卻好半晌都說不出話來。再生氣還能如何,自家的外甥,心頭百般火氣也只能強行壓了下來,恨鐵不成鋼地道:“殿下,你要做什么,為何不提前跟我說一聲?在逐鹿圍場你就去派人刺殺信王,這可是陛下的眼皮子底下,你哪兒來的膽子如此行事?就算你要做這件事情,你也應該做好嚴密的部署,起碼也要與我好好合計一番,容我替你想個萬全之策。M.
現(xiàn)在倒好,信王不僅沒有死,反而給他留下了證據(jù)。若是他反咬你一口,若是底下人查出來將火燒到你的身上,這又如何是好?陛下面前,你又該如何辯解?你何時才能學會隱忍,何時才能不這么沖動?你若是能聽我的話,又何至于被信王那樣一個奴隸所生的給壓一頭?你出身就注定了在他之上,只要你好好隱忍,找準時機自然能讓他再無翻身的可能。”
說到最后,嚴勁松重重地喘了喘氣,用手撫額,似乎是氣的已經說不下去了。昨日他剛接到消息,信王遇刺,立馬就想到了是雍王自作主張搞出的這個蠢事。果不其然,沒過多久他就到自己的營帳來求救了,現(xiàn)在出了事兒,知道慌了,知道讓他來收拾爛攤子了。
顧染嵩聽到自家舅舅的話,心里也是一陣后悔,他急忙往前了幾步:“舅舅,我不是故意瞞著您的,我這是想給您一個驚喜,等我殺了老七,對您,對我,都是解決了一個心頭大患。而且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這圍場這么亂,若是在這兒殺了老七,再好好處理尸體,也沒人會懷疑到我頭上。誰知道那幾個蠢貨那么沒用,連軟骨散都使上了,竟然還殺不了老七,反而全死在了他手里。”
說起來,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恨恨地咬了咬牙,“還有那個周顯恩,當時沒有他,老七就掉下去摔死了,他肯定早就和老七勾搭在一起了。這個殘廢,現(xiàn)在腿好了,就要跟本王作對了!”
嚴勁松的眼里也閃過一絲冷意,只不過他所想的到底和雍王不同。他可是在朝中摸爬滾打了幾十年,什么大風大浪沒見過?周顯恩心里想著誰,這還用說么?
當年那四個人,兆京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只不過因為周顯恩之前一直坐在輪椅上,他這才放松了警惕,起了幾分拉攏的心思。可現(xiàn)下的時局又不一樣了,恐怕他們最大的敵人不是信王,而是幽庭那位太子殿下了。
周顯恩這兩年隱忍不發(fā),既不上朝,也不參與政事。他原本還以為是因為他命不久矣,所以才無心這些事。現(xiàn)在想來,倒是有了諸多疑點,他那兩年絕不可能什么都沒做,他一定在謀劃著什么。可他到底安排了什么,他的計劃是如何。
嚴勁松的眉頭皺得越發(fā)緊,眼中情緒翻滾,連呼吸都急促了幾分。
可一旁的顧染嵩渾然不覺,也不知道他舅舅在想什么。他梗著脖子開口,聲音帶了幾分急切:“舅舅,我現(xiàn)在該怎么辦啊?您快給我拿個主意啊。”
嚴勁松的思緒驟然被打斷,他壓低了眉頭,抬眼瞧了瞧顧染嵩,暗自搖了搖頭。他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拿起一旁的茶杯,信手倒?jié)M了茶水。
他抬了抬手,隨意地道:“殿下先喝杯茶吧。”
顧染嵩心里都急的不行了,見自家舅舅還有閑情喝茶,當下就更急了。可他也實在沒法,還是聽他舅舅的話去喝茶,手指碰到茶杯,就往后一縮,大咧咧地道:“舅舅,你這茶怎么這么燙?剛沏的啊?”
嚴勁松扯開嘴角笑了笑,卻是不緊不慢地用手蘸水,在桌案上寫了個“齊”字,隨即就理了理衣袍,漫不經心地道:“既然茶杯燙手,那就讓別人替你端。”
顧染嵩一愣,沒反應過來這是什么意思。他又看向桌子上的那個“齊”字,這才一拍腦門,面露喜色。
負責守護圍場的參軍齊鷹,這不就是個最好的替罪羊么?而且看嚴勁松的意思,肯定是已經安排好了。
“舅舅,我懂了,我現(xiàn)在就去捉拿刺殺老七的罪人!””顧染嵩扯開嘴角一笑,當即就出了營帳。
而他走后,嚴勁松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卻是微不可見地輕嘆了一聲。隨即,他眼神微動,慢悠悠地將茶杯擱下,不緊不慢地道:“今日之事,倒是要多謝閣下了。”
聽到他的聲音,屏風后傳來一聲溫潤的輕笑,緩緩走出一個人。那人穿著青色長袍,腰佩玉簫,眉目含笑,恭敬地向嚴勁松行了個禮:“左相大人過譽了,能為您效力,也是外祖母與小生的榮幸。”
嚴勁松瞧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卻不得不說,這個許庭深確實有些本事。他隨意地道:“閣下放心,陛下那邊,我會舉薦你的,想來過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入朝為官。你這樣的人才,本相也是愛惜的。”
許庭深彎下腰,眼睫微垂,恭敬地道:“小生多謝相爺抬愛。”
說罷,他抬起頭,嘴角帶著溫和的笑意,君子如玉,不染纖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