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的人一個都沒進來。
　　常年習武的人是很容易被辨別出來的，再加上口音、路證以及戰爭的非常時期，這幫嗜血狂徒進不來根本不足為奇。
　　段天敏銳地感覺到自己被盯梢了，客棧不能再住，南街小樹林也埋了不少暗樁，這天一大早，他走街串巷，易容改服，好不容易甩掉尾巴后立時趕去跟小矮子匯合。
　　小矮子掛在樹杈上，一見他，一個跟頭跳到地上，叫道，“大哥。”
　　段天臉黑成了鍋底，張嘴就罵，“這個姜原，真他娘的是無縫的蛋，叮都沒法叮！”
　　小矮子翻翻眼皮，“咱又不是蒼蠅，沒法叮就不叮了唄。”
　　段天瞪他，“你說的輕巧。”
　　他叉腰扶額，焦躁的走來走去，“十天，最多十天，肅州軍就能到丹陽，黃之易本來就不好對付，再加上援軍，就是如虎添翼，耗時耗力不說，軍心也容易不穩。再者，你跟了我這么長時間，哪次見過我無功而返過？”
　　小矮子撇撇嘴，認可道，“大哥說的是。我也不是說不叮，就是咱別一條道走到黑，得換個法子叮。”
　　段天腳下一頓，道，“你有法子？”
　　小矮子胸有成竹的歪嘴一笑，走過去，在他跟前低語了幾句，說完，言之鑿鑿的看著段天，等他一錘定音。
　　段天瞇起眼睛想著什么。
　　小矮子道，“大哥不信？”
　　段天擺擺手，“不是不信，我只是……那天我見著姜原，那小子氣色很不好，誒，之前是不是有傳聞說他體內含有劇毒蠻散？”
　　小矮子點頭，“是有這么回事。”
　　段天冷哼一聲，笑容逐漸陰毒，道，“那就好辦了。”

　　昨天夜里，許霧暴斃，他的家里人不知受到什么恐嚇，沒哭沒發喪，一個時辰不到就把人下葬了，幾乎與此同時，孫和也死在了浴桶里，尸體處理的同樣又快又干凈。
　　晨陽透過窗子灑進屋內。
　　白瓷一躺在床上，一宿沒睡，眼睛一眨不眨的望著床頂——昨天，從茶攤離開后，姜原就找了個借口跟小七走了，兩人之間有種沉默的不歡而散，仔細想想，應該是自己說的“證據確鑿”那話讓姜原聯想了什么，他重重地嘆了口氣，閉上眼睛，到底還是放心不下他，從床上爬起來，穿上外袍，走去屋外。
　　拉開門，他就看到廊下站著的白展翅，他眼睛睜的圓圓，一股按捺不住的興奮勁頭，道，“叔叔，《三字經》我背完了。”
　　白瓷一想起以前他背書時的雞飛狗跳，不信，“真背完啦？”
　　白展翅當即搖頭晃腦，“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茍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昔孟母，擇鄰處。子不學……揚名聲，顯父母。光于前，裕于后。人遺子，金滿贏。我教子，唯一經。勤有功，戲無益。戒之哉，宜勉力。”
　　一千一百四十五個字。
　　一氣呵成。
　　白瓷一驚得半天說不出話。
　　白展翅更興奮了，“叔叔，這下該教我練劍了吧？”
　　白瓷一，“啊……哦……教！明天就教！”
　　白展翅不滿地舞著手上磨出倒刺的木劍，“為啥是明天？”
　　白瓷一揉著他的頭，道，“我可不想給一個用木劍的小子當老師，今天先自己練基本功，我去你阿原叔叔那里給你弄把真劍來。”
　　白展翅驚喜道，“真的？叔叔，那你快去，哦，等等。”他一溜煙跑出去，等白瓷一走到庭院時，又一溜煙跑過來，手上拿著一個陀螺，塞給白瓷一，“給阿原叔叔的。”
　　白瓷一看著陀螺，不解，“給阿原叔叔的？為什么？”
　　白展翅無辜的眼睛看著他叔叔，認真道，“阿原叔叔好像有點笨，這么簡單地陀螺都玩不轉，我送給他，讓他練習練習。這個陀螺可是我最喜歡的。噢，還有，我沒有說他笨的意思。”
　　隱隱約約，白瓷一感覺到這倆人之間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小秘密，不過，隨即他也想到去年姜原過生日時，自己教他玩了半天的陀螺，到最后他也沒讓陀螺轉個完整的圈兒。他收好陀螺，拍拍白展翅的頭，“保證完成任務。”正要走時，孫氏拎著食盒過來了，“瓷一你在啊，我正想著去王府呢。”
　　白瓷一趕緊接過食盒，道，“大嫂，以后這些活還是我來做吧。”
　　孫氏知道他心疼自己，便笑道，“你來怎么行，這可是我的心意。對了，阿原喝了怎么樣？是不是心氣平穩多了？”
　　白瓷一不想讓大嫂難受，道，“嗯，好多了。大嫂，那個，要是一次兩碗，效果會不會更好？”
　　孫氏嗔怪，“你這孩子，大夫都是按照劑量配的，喝多了身體受不了，你放心，大嫂都記著呢，一天一劑，一天都不會落啊。誒，不說了，你是要去王府的吧，正好，給阿原帶過去吧。”
　　白瓷一接過來，跟孫氏道謝后，心事重重的往外走，在街上走了一會兒，他到底過不去心上的那道坎兒，繞路去了許霧家。
　　許宅的大門緊閉，白瓷一敲了一會兒門才開，門房從一指寬的門縫里問，“您有事兒嗎？”
　　白瓷一道，“我找許將軍。”
　　門房道，“我家將軍出遠門了。”
　　說完，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這話聽起來沒什么毛病，但門房強壓的恐懼出賣了給他準備這兩句說辭的人。
　　白瓷一心中不祥的預感愈加濃厚，他往前走幾條街，停在孫和家門前，他上前敲門，敲了很久，里面都沒有回應。
　　白瓷一的心倏地一下被掏空大片，沒想到，姜原做起這些事來，可以這么快這么狠，連日來的預感連成了泛著寒光的絲線，勒得他呼吸難暢。
　　許霧、孫和宅邸附近都有姜原的人暗中監視，白瓷一站在姜原面前時，他已經知道了他的來意，他冷冷的，問，“你是來興師問罪的？”
　　見此，白瓷一就不想再刺激他，壓下復雜的情緒，把食盒放在桌上，拿出里面的藥膳，道，“大嫂給你的。涼了藥效就不好了。”
　　姜原審視的目光在他身上翻來覆去，接過藥碗時都沒移開，他并沒有喝，道，“非常時期，寧可錯殺，不能漏網。”
　　他似乎在為自己的行為解釋。
　　也可能是想以此說服白瓷一，讓他放棄接下來要說的話。
　　白瓷一發現，自己逐漸傾向第二個推測，半晌，低低地說道，“我只是擔心你。”
　　話出口的一瞬間，姜原心里不可抑制地涌出一股恐懼，懼怕再次看到陳工死時，白瓷一看向自己的目光，那么憐憫、心疼、無奈的……
　　他砰地一聲把碗放在桌上，褐色的藥汁濺出不少，轉過身，語氣不善，“你多慮了，沒什么好擔心的。”
　　白瓷一看了看他，垂下眼眸，“……可能是吧。”
　　姜原不再說話，白瓷一也不知該說什么，兩人沉默的站著。這時，小七大步走到了廊下，剛想叫“王爺”就敏銳地察覺到兩人不對勁的氣氛，扭身就想撤。
　　姜原卻已經看見他，道，“什么事？”
　　小七腳迅速折回，恭敬道，“王爺，李輕狂回來了，外面侯著呢。”
　　姜原道，“讓他進來。”
　　話音剛落，李輕狂就像一陣風似的竄了過來，他一眼看到姜原身后默默收拾食盒的白瓷一，眨了眨眼睛，目光移到姜原身上，正要開口，白瓷一已經拎了食盒往外走，他誰也沒看，低聲道，“你們聊，我先走了。”
　　李輕狂一把抓住他，想起剛才跟小七錯身時，接收到的眼神，又看看姜原想挽留又張不開嘴的別扭，便道，“你倆吵架呢吧，你要走了，王爺指定得追你去，我可是有重要的事情匯報，一會兒都不能耽誤。”
　　他把白瓷一摁在姜原身邊，才對姜原道，“王爺，那女人的身份查出來了，是檁城城主躍升的女兒，郭錦玉。”
　　一口氣說完，一點緩沖都沒有。姜原剛因為白瓷一留下而落下的心又懸了起來，震驚，“確定無誤？”
　　李輕狂道，“幾年前，我在檁城見過郭錦玉，模樣沒太大變化，錯不了。王爺，郭錦玉和澤大公子的事兒，躍升應該還不知道，但左不過是時間問題，一旦躍升認可了澤大公子，照現在的形勢看，肅州可能……”
　　會面臨滅頂之災！

　　一年前，蒼梧向外界透露進攻檁城的信號，想以檁城為據點，逐步攻克肅州，繼而圖謀整個王土，躍升當即在東海岸架了十二門火炮，火炮齊發，打得蒼梧落荒而逃。
　　而姜原這邊，黃之易的火炮剛剛架起炮筒，一顆炮彈都沒發出去過，就算試射成功也是遠水難解近渴。
　　景三的戰船剛下水，水兵都沒來得及訓練完備，想從側翼威懾檁城根本就是笑話。肅州派兵馳援丹陽后，宣城和墨城的軍隊就是一個蘿卜一個坑，必須放在東線，擋住朱輝的盛都軍。
　　如果此時躍升出兵，戰局的天平會馬上傾斜……
　　蠻散的毒素蠢蠢欲動，忽地，一陣劇痛穿透了姜原的心臟，他的臉色煞白，踉蹌退了一步，伸手撐住了桌沿，白瓷一大驚失色，趕緊放下食盒，扶助他，“阿原！阿原！”
　　姜原閉緊的眼睛睫毛在顫，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滑了下來，他什么都聽不見，唯有一個念頭無比清晰、無比強烈——殺掉姜澤，控制郭錦玉。
　　李輕狂忙著補，“王爺，你別著急上火，躍升還有可能不認他呢，這……”
　　白瓷一給他一個別廢話的眼神，“把食盒里的藥膳拿出來。”
　　李輕狂趕緊打開食盒，大手抓起藥碗遞給白瓷一。
　　白瓷一接過來就往姜原嘴邊送，姜原一把扣住他的手腕，猛地推開，藥碗哐當落在地上，藥撒了一地，在白瓷一擔心、不解的目色下，他緩緩睜開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以近乎變態的克制力壓下了毒素的折磨，大步往外走。
　　白瓷一不難猜出他心中所想，“阿原！”
　　李輕狂趕緊拽住他，小聲道，“你不知道王爺要干嘛嗎？”
　　白瓷一甩開他，“我就是知道才不能讓他去！”
　　李輕狂追著他，“你是豬嗎，上次我跟你說的話白說了？我的天，要知道掰不過來你那一根筋，我就不該讓你留下。你站住！”
　　姜原走得很快，白瓷一被李輕狂纏的想快也快不了，眼見姜原出府，他心一橫，借力幾個躍起，擋在了姜原面前，抓住他的手不放，“阿原，你聽我說，事情不會像你想的那樣，大哥他……”
　　姜原忽然變臉，極其厭惡，“你別叫他！”
　　他幾乎是怒吼出來的，一旁的小七和趕過來的李輕狂立時嚇得臉部扭曲，一動不動，尤其是小七，見慣了平日里姜原面對白瓷一的溫柔相，乍見另一副面孔，眼睛都險些要從眼眶里飛出去。
　　白瓷一道，“換個稱呼就能改變事實嗎？！阿原，你冷靜一下，事情絕對不會是你想的那樣，就算躍升有不軌之心，大哥他也不會同意的，你仔細想一想，肅州對他來說意味著什么，如果他真的想顛覆，那一開始就不會把自己發配到北疆去。還有，那年你被病癥所困，大哥他頂著壓力為你……”
　　姜原低喝，“閉嘴！”
　　毒素洶涌，耐心瞬間告罄，他的眼底浮出一抹血光，被白瓷一強力攥住的手腕，在更強力度的反擊下，仿佛是緊繃的琴弦，遇到了撥片，顫抖的厲害。
　　白瓷一不能眼睜睜的看他做下無法挽回的事，祈求道，“阿原，冷靜，我求求你冷靜下來。”
　　姜原另一只手啪地扣在白瓷一攥著自己手腕的手上，手背青筋暴起，猛地抽出手，白瓷一被他甩了個趔趄，穩住腳后，沖姜原疾走的身影叫道，“阿原，不要一意孤行，不要讓自己后悔。”
　　姜原最聽不得后悔兩個字，他的腳猝然停下，轉身看向白瓷一，看著他現在的模樣，忽然就覺得好笑，他嘆了一聲，輕輕笑出了聲，末了，一絲冷漠的鄙夷從他的眼睛里射出，“你以為你是誰？你說后悔我就會后悔。呵，可笑。”
　　你以為你是誰！
　　你以為你是誰！
　　猶如當頭一記悶棍，白瓷一整個人都傻在了那里，連李輕狂離開時悄聲的勸慰也沒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