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原和白瓷一在檁城又逛了一天,天色漸暗時,白瓷一的肚子準點叫喚,他指著一家裝潢頗顯富貴的餐館,道,“我想吃這家?!?br /> 姜原離開肅州時比較突然,身上本來就沒有多少錢,他一個人時怎么都無所謂,吃的本就也少,帶上白瓷一后就不一樣了,白大公子有一副跟他清瘦外表相當不匹配的胃——吃得多,消化好,下一頓還能吃得多。
白瓷一并非不知道錢袋囊中羞澀,不過正是因為知道他才變本加厲的挑了個喝杯水都能收出酒價的館子,他打定了主意,今晚一定要吃干姜某人的錢袋,讓他乖乖跟著自己去錢莊取錢。
姜原只是看了一眼,道,“好?!?br /> 白瓷一高興的跳進去,張口對伙計道,“小二哥,你們店最貴的酒拿一壺,招牌菜全上來?!?br /> 伙計答應(yīng)著去了。
兩人落座。
姜原思緒有些飄忽,桌下的手不自覺的捏了捏已經(jīng)空掉的錢袋,此時此刻,心里無比想念被他忘在王府的佩劍。
劍在手,還能抵押一陣。
酒菜上齊。白瓷一倒了兩杯酒,其中一杯送到姜原面前,道,“喝一杯嗎?”
姜原道,“我不喝酒。”
對于姜原不喝酒這件事,白瓷一在丹陽第一次聽到時便覺詫異——男人不喝酒,那還是男人嗎?他有這個想法大概也是受陳四的影響,不過,陳四還說過一句話——酒,會擾亂人的心智。
人的心智一旦不受控制,一旦從嚴苛的自律中跳脫,那“危險”輕而易舉就能擊潰一個人。姜原十八年的人生里,看得見的殺機重重,看不見的危險更是防不勝防,他不會把自己交給別人,不允許自己有一分一毫的差池,他要時刻保持清醒,以掌控危機到來時的主動權(quán)。
如今再看他,白瓷一心里有些不好受。
姜原看到他落下去的唇角,問,“怎么了?”
白瓷一馬上笑道,“酒的味道不對,不喝了?!?br /> 他看了姜原一眼又飛快避開,心底一個不愿承認卻又不得不承認的念頭涌了出來。
姜原并沒有真心接納他。
給別桌客人上完菜的伙計聽到了白瓷一的話,沒眼力見兒的湊上去,陪笑道,“公子,咱家的酒可是上等純釀,不可能味道不對的?!?br /> 白瓷一胡亂點了下頭,“我知道?!?br /> 伙計沒看到預想中的找茬,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就轉(zhuǎn)身忙別的去了。
白瓷一深吸一口氣,自己給自己打氣,“老白啊老白,你倆還能在一張桌子上吃飯你就知足吧,瞎想什么呢。”
他很快調(diào)整了心態(tài),拿起筷子催促姜原,道,“今晚上福興茶莊有個說書的大師,快吃快吃,吃完過去占個好位置。”
姜原卻道,“你先吃,我一會兒回來。”
說著,他站起來就往外走。
這是要找錢吶。
白瓷一趕緊拽住他,道,“先吃,吃完再走?!?br /> 姜原站了一下,不太自然的又坐了回去。
白瓷一也顧不上他什么想法了,抓起筷子塞他手里,自己也拿起筷子,一通掃蕩后,湊向筷子都沒沾菜湯的人,低聲道,“想不想玩把刺激的?”
姜原看他。
白瓷一的手伸到桌下捉住了姜原放在膝上的手,“我數(shù)一二三,咱就……”
跑!
他沒數(shù)數(shù)兒,拉起姜原就跑了出去,伙計見多了吃霸王餐的,撒丫子就追,步子大氣不喘眼睛還賊拉好,盯著人群里左閃右躲的兩個大男人,叫道,“好小子,看起來人模人樣的,辦的事咋比狗還狗捏,吃霸王餐吃道咱頭上了!站住,給我站住?!?br /> 白瓷一的手牢牢的攥著姜原的,心底一股一股冒著甜軟的細流,姜原只在他握上的那一瞬顫了一下,便任由他握著。霸王餐嗎?這種肆意無禮的行為……感覺竟然很不錯。行人紛紛避讓,避不開的就尖叫一聲,也有聽著伙計叫罵聲朝他們投去有色目光,嘆兀幾聲世風日下。
伙計大概是受過專門的追“霸王餐”訓練,連追了幾道街都不帶喘氣的。
姜原反手攥住白瓷一,閃身躲進了巷子。白瓷一受著慣性撞上姜原,緊貼著他一動不動。
激烈追逐后猝然的平靜,兩顆心臟的跳動隔著衣衫清晰的擊打著彼此的胸膛,姜原微仰了下頭,視線從白瓷一眼睛上移到別處,等伙計跑遠后,輕聲道,“沒事了?!?br /> 白瓷一注意到兩人的姿勢,趕緊往后退一步,道,“沒撞疼你吧?”
姜原道,“沒有?!?br /> 白瓷一朝巷子外看了幾眼,確定伙計真的跑遠了,才對姜原道,“我現(xiàn)在就去取錢,取了就給他們送過去?!?br /> 取錢?
李陵!
姜原脫口道,“不急?!?br /> 白瓷一問,“不急?”
他不禁在想,剛才姜原就要出去,難道他真有辦法解決錢的問題?
然而,并沒有。
兩人走出城,一直到夜黑不見五指,姜原都沒再說一句話。
白瓷一不時看他,濃郁顫重的焦慮一團團炸開,充滿胸腔,咽喉滯澀,連呼吸都有些困難——他要去哪兒?
行至一片樹林時,白瓷一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接下來,你有什么打算?”
“回肅州?!?br /> “然后呢?”
“取劍離開?!?br /> “去哪兒?”
“荔城?!?br /> 白瓷一捏緊的手心里滲出一層細汗,心緒的緊張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努力克制胸腔里雜亂無章的跳動,很久之后,道,“……我可以跟你一起嗎?”
姜原沒有立即回答,略低了頭,似乎在衡量著什么,但最終,他望著白瓷一,輕輕道了一聲,“嗯?!?br /> 白瓷一睜大了眼睛,驚喜之余是不敢置信,片刻后,他略略轉(zhuǎn)了身,眉眼間是藏不住的笑意。
夜已深。
朗月星稀。
兩人露宿叢林。白瓷一在一棵兩人環(huán)抱的大樹下盤腿一坐,道,“天為被,地為床,我睡了。”
話音一落,他就閉上了眼睛,似乎很有信心用這個姿勢一覺睡到天亮。
姜原眼前卻浮出一幕。
——在原云疏的船上時,睡在地鋪上的白瓷一總會滾到艙角,束腰帶解了,外衫也脫了,趴著,睡的雷打不動。
他搖頭笑了笑,在白瓷一身側(cè)坐下,靠著樹干曲起一腿,也閉上了眼睛。
夜里,姜原聽到窸窣聲。
白瓷一的腦袋正對著他的腳踝一拱一拱的,嘴巴咂咂,手到處亂摸,似乎想靠個枕頭。姜原的神情柔和起來,放平曲起的腿,白瓷一摸索著枕了上去,枕了一會兒,估摸著是小腿骨頭太硬,硌的他不舒坦,他本能的往上挪,枕著姜原的大腿,不動了。
衣服被他扯的凌亂不堪。
姜原深邃的眼眸逐漸溢出憐然的情愫,手不自覺的伸出想要碰觸他白皙的臉龐,卻在將要碰著時停了下來。
清晨。
露谷。
姜原把腿上的白瓷一小心的挪到平地上,起身朝水流的方向走去,等他洗漱完后,驀然發(fā)現(xiàn)遠處僵立的一個人影。
李陵!
李陵顯然也看見他了,宛如出門就遭雷劈,下雨就被電擊,蹲茅房碰上王金,一張養(yǎng)尊處優(yōu)、白白嫩嫩的小臉煞時成了驚悚的智障,跑是不能跑了,他呵呵的擺了下手,僵硬的雙腿有打顫的趨勢。
姜原朝他打了一個手勢。
好在李陵眼不瞎,馬上就看明白了那是讓他麻溜滾蛋的意思,他捉著褲腰轉(zhuǎn)身就跑,但轉(zhuǎn)身之際,他晶亮的眼睛瞥見了打著哈欠、一臉困意、衣衫不整、衣衫不整、衣衫不整的白瓷一!
靠!
啥情況!
李陵穿了一身騷氣的紫色,在一眼看去全是綠色的林子里格外顯然,白瓷一一個哈欠沒打完就瞅見了這位倒霉的仁兄,注意力馬上從姜某人身上轉(zhuǎn)移了,高興的一揮手,“嘿,李三,這兒,李三!”
雖然李陵很想知道這兩位已經(jīng)鬧掰的“關(guān)系不明”到底是咋進行到這一步的,但現(xiàn)在顯然不是一個好時機,姜某人的死亡凝視隔著十幾米威力豪不見弱,扎的他如鯁在喉、如芒在背、如坐針氈。
他撒丫子就跑。
白瓷一穿好衣服,走到姜原身邊,奇怪道,“他怎么了?”
姜原頭一偏,“不知道?!?br /> 白瓷一挑起一側(cè)眉梢,道,“李三肯定是坐馬車來的,我要是搶過來是不是不厚道?”
姜原看向那團左蹦右竄的紫球兒,道,“我去。”
白瓷一,“……”
大哥,重點是搶,不是誰去啊。
大道上,李陵跟尿急找不到茅廁似的原地跳腳,“白瓷兒就在前面,白瓷兒就在前面,白瓷兒就在前面。啊啊啊!”
趕車的小童不解道,“那不正好。公子剛才不是還擔心找不到白公子的嗎?”
李三臉一垮,“‘那位’也在?!?br /> 作為李三的貼身小童,他知道‘那位’的分量,臉跟著一垮,“……?。 @!……誒,公子您別這么看小的,小的也不敢去啊。”
李三有些瘋魔的盯著小童的眼睛刷的往后一跳,臉上的肉立刻抖動,“二二二二公子,您怎么來了?”
姜原看了眼他的馬車,道,“借車。”
李三秒懂,把小童往邊上一拽,道,“拿去,您拿去?!?br /> 姜原牽起韁繩,正要走時,小童忽地一個踉蹌到他跟前,在姜原略微差異的眼神下,他幽怨的盯了眼把他推出來的李三,委屈巴巴的說,“姜二公子,那個……我家公子找白公子有話說。”
姜原冷聲問,“什么話?”
小童又看了眼李三,李三干緊點頭催他快說,才又繼續(xù),“白公子的大哥病了,要找白公子趕緊回去?!?br /> 白瓷一被李輕狂拽到檁城的事兒,李三是知道的,是以,白鳳儀生病后,他才第一時間趕往檁城,想把白瓷一找回去。
姜原眉心一沉。
李陵和小童縮著脖子站在塵土飛揚的大道上,瑟瑟發(fā)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