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原接上白瓷一,兩人立刻趕往肅州。馬車在白府大門前急停,白瓷一跳下車看著姜原,不放心道,“晚上,我去找你。”
姜原淺淺一笑,“嗯。”
一個字猶如定海神針一般,白瓷一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轉身跑了進去。
姜原注視著白瓷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見才收回視線,他靠著車架坐了一會兒,眉頭微微皺起,搭在膝上的手一下一下的敲著,未幾,似乎預測到某種難以接受的東西,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內心荒涼落寞。
下車,朝王府走去。
姜原回肅州的消息第一時間傳到了趙映真耳朵里,他剛進王府,門房就說,“二公子,老祖讓您去趟壽春園。”
周知春也在壽春園。
見到姜原,趙映真開門見山問,“蒼梧的船是你燒的?”
姜原道,“不是。”
趙映真道,“有人看見你往那個方向去了。”
姜原道,“燒船的人是白瓷一。”
趙映真不動聲色,“白瓷一?”
燒掉蒼梧的船,讓肅州一鼓作氣滅掉蒼梧六萬兵力,擺脫陷入圍攻的困境,這個功勞有多大,趙映真不會不知道,日后,她若再想威脅白瓷一,就不得不權衡“嗜殺功臣”分量。
姜原冷聲道,“是。”
“你不是要離開肅州嗎?怎么又回來了?”
“取劍。”
“之后去哪兒?”
“無可奉告。”
趙映真厲聲呵斥,“說!”
姜原不由得換了一種眼光,審視她凜然的面容,道,“你到底想問什么?”
趙映真冷哼一聲,道,“我問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態度!姜原,你不要以為白瓷一立了功勞,我就會放過他,放過白家。他,還有你,我有的是法子讓你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姜原漠然視之,道“那就試試看吧。”
趙映真,“……你!”
周知春給一旁的懷玉遞了個眼色,懷玉馬上走到姜原面前,強硬的做了一個送客的姿勢,姜原看也未看她,收回盯在趙映真臉上的視線,轉身大步而去。
趙映真怒砸了一下桌面,“跟他那個娘一樣,死犟!”
周知春奉上一杯茶,趙映真接過幾口灌了下去,杯子砰地一砸,又過了一會兒,才壓著怒氣道,“我氣的不是他,是阿澤。”
周知春不解,道,“大公子?”
趙映真道,“蒼梧之所以進而不攻,仰仗的就是他們海上的退路,只要退路不斷,他們就會一直跟我們耗下去,直到等來援兵,這個道理很簡單,但阿澤不一定能想得到,那個孩子從頭到腳一跟筋,多一點都不肯想。隨軍出征這么些年,每一次都是聽令行事,從沒見過他主動說過什么,再這么下去,他怎么能擔得起統一光寒的重任。”
周知春勸解道,“大公子心性好,在軍中威望很高,只要多加……”
趙映真煩躁的打斷他,“心性好!心性好就讓他敵我不分,打小就明著暗著護姜原?我要前腳死了,他后腳就跟姜原稱兄道弟,那我這輩子圖個什么?”
周知春俯俯身,沒作聲。
趙映真以手撫額,凝思半晌后,道,“相國,你剛剛說姜原沖進蒼梧戰船后,白瓷一才趕到,繼而放火燒的船,若照這么看,姜原是向著肅州的。可墨城的事他到底知道多少?墨城、蒼梧、阿塔潘,把這三股勢力擰成一團的原云疏可是他的二表哥,原云疏做下的事,他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周知春道,“如果他知道還這么做,那我們一點也不用擔心。如果他不知道,我想我們也不必擔心。”
趙映真道,“怎么說?”
周知春道,“姜原分得清孰是孰非。更何況,他現在已經知道他母親的死因了,丹陽城、原氏對他不會再有任何親情感召力。對姜原來說,兩不相沾,是最好的選擇。”
趙映真想了想,長吐了一口氣,道,“但愿如此吧。”
頓了頓,周知春道,“老祖,蒼梧的先遣兵力被滅,后續援軍肯定會比預計時間還要再快一些圍堵肅州,眼下我們沒有可供調配的兵力,是否……向檁城求援?”
趙映真看著他,道,“你有渠道?”
周知春道,“可以試一試。唇亡齒寒,檁城出于自保,應該也不會坐視不管。”
趙映真點了點頭,道,“躍升這個人頑固的很,為防萬一,還是先把肅州的兵力調出一萬,在蒼梧的登陸點先駐扎下來。以防不測。”
周知春,“是。我馬上去辦。”
姜原回到溪蘭苑,取下床柱上掛著的佩劍,握住劍柄刷的抽出一段,鋒利的刀面立刻映出了他凜寒的眼眸。
子時。
白瓷一還是沒有來。
丑時。
姜原離開溪蘭苑去了白府。
之前,姜原請白瓷一給謠言案的嫌犯畫像時來過他的住處,這一次他輕車熟路的落在了白瓷一房前,屋里亮著燈,一個女人來來回回的走著,等她忙活完出來看到門口挺直站立、臉色還不大好的陌生男人時,一聲尖叫劃破黑夜。
白瓷一接到消息后匆忙趕來,連聲對姜原道,“抱歉,抱歉,我忘記了,真的抱歉,等很久了吧,我……”
姜原輕輕打斷他,問,“白先生怎么樣了?”
白瓷一往凳子上一坐,疲憊的抹了把臉,靜默了好一會兒,才道,“……沒事兒。”
他的聲音沙啞,匯聚了突如其來變故的沉重。
姜原看著他沒說話,頓了頓,拿走他手中的空杯,倒滿茶又重新放進他手里,白瓷一條件反射般道了一聲謝謝。
姜原靜靜的陪著他。
白瓷一有些滯緩的把茶杯放到唇邊,清凜的茶香沁入心脾,發脹的頭腦總算有了思考的空間,他看了眼姜原,“我……”
一個“我”字,便沒了下文。
姜原斂色耐心的等著。
白瓷一捏了捏手,遲疑著似乎在找合適的措辭,又過了一會兒他低喃道,“大哥是巡柜時暈倒的,昏迷了三天多才醒,大夫說是積勞成疾。可現在都過去七八天了,他還是半清醒半昏迷的狀態,看到我時……反應了一會兒才叫出了我的名字。”
他鼻腔里一陣酸楚,胸膛微微起伏,雙手撐著額頭,一個字都沒能再說出口。
白鳳儀的父親和白瓷一的父親是親兄弟,白家老大膽大心細很快就積累了不小的財富,白家老二不甘心被大哥比下去,摸住瓷器一行,苦心經營數年才有了起色,可沒等他坐享天倫就在一次出海時被海嘯卷進了大海,尸骨無存。
那年,白瓷一六歲。
自那以后,白瓷一被大伯接到了家里,大伯生意忙無暇照看他,大伯母也只是稍加聞詢并不上心,是白鳳儀陪伴他度過了人生中最孤獨無助的時刻,當時,白鳳儀也不過十五歲,卻總是溫和慈愛的對他說,“瓷一,想吃什么,跟大哥說。”
兩年后,大伯去世,白鳳儀接管家業,在白瓷一面前他永遠都是一副精力旺盛的模樣。白瓷一愛跑愛玩,他會說“早點回來”“記得回家”“再不回來,我蹶了你的腿”,白瓷一從未想過白鳳儀過的怎么樣,從未想過他揮霍的錢財是怎么來的,從未想過要替他分擔一二,他總是往外跑,總是到處玩兒……
白瓷一撐著額頭的手蓋住眼睛,手指微微發顫,很久之后,他顫聲道,“對不起,我不能跟你去荔城了。”
這個答案,意料之中。
姜原眼眸暗淡無光,饒是做足了心理準備,在聽到這句話時,他還是被冰層裹挾到了窒息,他清晰的感覺到自己整個人被一分為二,一半是與白瓷一相似經歷而引發的感同身受,繼而對他產生強烈的心疼與想要抱他的沖動,另一半則像個嗜殺成性的魔頭,不可控制的對白鳳儀生出了欲除之而后快的憎恨。
他起身就走,等他走到庭院時,身后忽然傳出一聲急呼,“姜原!”
白瓷一朝他跑去,擋在他面前,微微泛紅的眼眸望著他,道,“你,要走了嗎?”
走,不是離開白府,而是離開肅州。
姜原目不斜視,道,“嗯。”
白瓷一垂下眼眸,半晌,道,“保重。”
姜原未再看他,提步離開白府。
街上空空蕩蕩,月色灑在他身,他心里有氣,非常生氣,但除了這一點確切的情緒外,還有一股,濃郁的強烈的讓他難以分辨的東西。他低頭看著手上的佩劍,佩劍在手,他斷然是沒有了繼續留在肅州的理由,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只覺剛才頭也不回的賭氣離開當真是幼稚至極。
他望著白府方向,心之所念,心之所阻,最終,他落寞收回視線,朝南城方向走去。城門已經關閉,守將鄧春一看是他,當即下令開門放行。
城外,姜原遇到了沈岸,十分詫異,問,“你在等我?”
沈岸道,“蒼梧北上,肅州對此一點都不知情,你一定很想知道,丹陽城在這樁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姜原道,“你接近王府,意欲何為?”
沈岸道,“盛都開戰,西北鎮守,宣稱、荊門駐兵,肅州的布陣看似無懈可擊,實則……”
姜原道,“你到底是誰?”
沈岸冷靜道,“一旦被敵人撕開一個口子,剩余的一擊即潰!”
姜原皺眉道,“口子?”
沈岸注視著他,道,“肅州。”
作為姜氏的核心,肅州向來都處于一種口袋似的保護狀態,除了東面中立的檁城和北面偽降的墨城外,西面盛都,南面宣城、汾城都牢牢的被姜氏掌握在手里,光寒大陸經歷了數十年的戰亂,姜氏的敵人也從數十個變成幾個直至剩蒼梧、阿塔潘,但時至今日,從來沒有誰膽敢穿透盛都和汾城,把攻擊目標定為肅州。
“你有何依據?”
“不出三天,他們就能打到肅州城下。”
“他們?”
“阿塔潘。”
姜原諷道,“繞過盛都和汾城?”
沈岸直直的盯著他,“西北山區。”
“西北山區設有關卡。”
“關卡駐軍已經被阿塔潘團滅。”
姜原震驚,“誰給你的消息?”
沈岸沒有回答,面容卻寫滿了“我自有門路,不便與外人言”。
姜原陡然正色,手握緊劍柄,凝視著沈岸,“……你,到底是誰!”
沈岸道,“與其浪費時間糾結我是誰,不如回去好好想想怎么打退阿塔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