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原走后,趙映真陷入長時間的怒氣凝思中,周知春站在一邊弓腰彎背出了他這輩子都沒有過的弧度,等孫和把姜原東城門“打探軍情”的消息傳進來時,懷玉已經掀起燈罩剪了兩次燭心。
趙映著怒哼一聲,“小崽子,動作夠快啊!”
孫和顯然沒有掌握室內危險的氣氛,大咧咧道,“老祖,他再快也沒用,咱們都是聽您指揮的,他搶也搶不走。”
趙映真并沒有因為他的恭維而有半分緩和,“這么晚來見我,就為這么點兒事嗎?”
孫和趕緊道,“那不能夠。剛截獲的消息,阿塔潘向宣城求援了,屬下擔心,萬一宣城真的派兵,咱們可能扛不住。”
趙映真道,“宣城被黃將軍牽制,他們要有兵早就打過來了,還用得著阿塔潘去求?”
孫和粗中有細,一張橫肉臉拉的又苦又長,“老祖,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
趙映真道,“說說你的想法。”
孫和道,“既然他們求援,那就說明他們已經要啥沒啥被咱們打的屁滾尿流了,老祖,您讓屬下帶一支人馬出去,不用多,五百就行,屬下保證能把阿塔潘打的屁滾尿流,退城十里,到時候別說宣城了,就是蒼梧再來,咱都不怕。”
趙映真冷靜直視他,道,“這五百人你能帶回來幾個?”
孫和一時沒反應過來,“這……為肅州捐軀不就是咱們當兵的本分嘛。”
趙映真搖搖頭,“孫和,我不瞞你,咱們肅州現在能用的兵不到一萬了,目前戰事已經進入膠著狀態,將士們都很疲累,若非萬不得已我不會再主動出擊,你聽好了,回去以后,加強弓箭、滾石、火油等守城器械的鍛造,接下來,嚴守不攻。”
孫和意外又不滿,“這……老祖……將士們可都等著……”
趙映真擺手打斷他,“一旦再有傷亡,不管大小都會造成民心不穩。這一萬人就是肅州的支柱,一個都不能少。不過……”她想起昨晚的噩夢——姜政全身暴血,姜林死無全尸,她嘶聲慘叫下兩張臉忽然重疊,成了鮮血淋漓、死不瞑目的姜桓。
頓了頓,她道,“可以找個人去盛都,一探情況,二求援兵。”
最后四個字她說的既快且輕,甚至都覺得沒說出口的必要,肅州戰況姜桓不可能不知道,知道卻不來救,只能說明他自己也處于自身難保的狀態。上次盛都戰報距今已經過去了小半個月,期間再無消息,趙映真不難想象,肅州和盛都之間的通行已經被阿塔潘徹底劫死。
孫和卻陡然來了精神,“屬下這就去辦。”
趙映真叫住他,想了想,道,“讓章五厘去,利害關系給他講清楚,六天內,必須返回肅州。”
孫和中氣十足的應了聲是,抱拳離開。他走后,趙映真看向仍然躬身侍立的周知春,語氣一緩,道,“相國,別自責了,我總歸都是信你的。”
早前周知春斷定姜原不會覬覦世子之位的言論被現實啪啪打臉,一聽此言,他撩起衣擺伏地跪下,“老祖仁慈,知春無以為報。”
趙映真道,“一把年紀了,趕緊起來坐著吧。”
待周知春惶惶將安后,她提了提眼皮,才繼續道,“這場戰爭幾乎波及了整個光寒大陸,肅州的那些附屬城邦,忠心的搖擺的面上一套背地一套的全炸出來了,這樣也好,只是細細一想又覺得極為詭異,怎么就一個蘿卜一個坑,誰也分不出兵力去顧及別的城邦那般精準呢!”
她一聲悵嘆,聲音低落了不少,“若非提前拔掉墨城這顆釘子,蒼梧早已進駐,肅州,也早就易主了。”
周知春道,“躍升一向不參戰,這次主動攻擊蒼梧戰船,也是因為其中一艘沖進了他們的喜鵲碼頭,出于自衛他才這么做的,但做下這件事的人毫無疑問是向著肅州的。”
趙映真似乎了然了什么,笑的有些復雜,“你說這個姜原,走都走了,到底是為了什么非要回來跟我作對呢?”
周知春低了頭,無言以對,這也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
趙映真深深的吸了口氣,發油都遮掩不住的白發在燈光下尤為刺目,緩緩低喃,“盛都不可能有援兵了,我能跟阿塔潘拼的,只剩了……運氣。”
次日。薄霧微涼。
景三沒骨頭似的趴在桌上,下巴撐著桌面,小聲抱怨,“二公子,下次咱能換個地方說事兒不?你這兒,你看看,冷鍋冷灶還有一圈子的藍尾巴,說個話還得壓迫老子的嗓門兒,喝口水還得試試有沒有毒,撒泡尿……那隨便看,老子男人得很,不是啊,這防來防去的,心累,賊累……”
沈岸看他一眼又看向已經拿了佩劍朝外走的姜原,道,“他說的也在理。下次我來定地方吧。”
姜原道,“不用。”
他走出溪蘭苑,遠遠看見拎著食盒走進王府大門的白瓷一后,略一思索,繞去了王府后門。白瓷一到溪蘭苑時,沈岸也走了,只剩剛從茅房里出來的景三,一見他手上的食盒,也不顧及眼前的人是誰,當即跟餓死鬼投胎似的撲過去,“活菩薩,你來得真是時候,我不客氣了哈。”
說著話,奪了食盒往屋里跑。
白瓷一問,“姜原在嗎?”
景三道,“哦,你是姜二公子的朋友啊,他剛出去了,你沒碰見他?”見白瓷一似有疑惑,他又補充一句,“就剛剛走了,你倆能打照面的啊,啊,沒準兒跟誰說話耽誤了,你去問門房吧,我快餓死啦。”
意識到姜原在躲他,白瓷一忽然就生出了不悅。他分明說,會幫他,想幫他,可他卻根本沒有放在心上,根本沒有覺得自己可以幫他。
回到白府,他去了大哥那里,白鳳儀見到他有些奇怪的問,“阿陵找你來著,剛出去,你沒碰見他?”
剛出去,就意味著能碰見嗎?白瓷一在他床邊坐下,看了眼已經空了的藥碗,道,“碰見了。”
白鳳儀道,“這么一大早你去哪兒了,問他什么事兒沒?”
白瓷一起身拿起他的空藥碗往外走,避重就輕,“他能有什么事兒,肯定又是找我要畫的,我回頭畫了給他就是。”
李陵從白府出來后,輕車熟路往自己家走,一拐彎,看清墻后的男人時,腳登時縮了回去,驚恐著眼睛,一口氣卡在了嗓子眼兒,頭一低戰戰兢兢到了姜原跟前兒,“二二二公子,您早啊。”
姜原開門見山,“我想請你幫個忙……”
李陵慫,“不敢不敢,您說您說。”
姜原道,“看好白瓷一,不要讓他離開白府。”
李陵順著話頭兒,“明白明白,您放心您放心,”他哈著的腰背突然頓了一下,冒著被打的風險,從牙縫里艱難的擠出一句話,“這看……到什么時候呢?”
姜原道,“六天。”
今早,沈岸已經把章五厘出城的消息告知了姜原,六天是肅州往返盛都的時限,六天之后,章五厘將帶回盛都無援兵的噩耗,到時候,肅州將士很難再有現在的氣勢,更遑論,萬一阿塔潘真的有援兵來救,肅州突圍就成了癡人說夢。他必須在這個時間內,扭轉局勢。
李陵挑著八字眉茫然了,顯然不懂閻王定這個時間有何用意,嘴巴張了張很快也就反應過來,兩樣放光的精乖,“二公子,您放心,我一定把他看得牢牢地,一根汗毛都不少的交到您手上。”
姜原本能的察覺到他話中有話,眉心一沉。
李陵心里咯噔一聲,嘴巴都顫了,“我我我我是說……我我我……是說……我我我……”
姜原面色漸緩,垂眸想著什么,終是沒再說一個字,轉身走了。
李陵蹲在墻根兒擰著眉頭冥思苦想了半個多時辰,最后雙眉一耷,苦著一張臉搖頭晃腦,“姜二公子啊姜二公子,您可真看得起我,我要能看住白瓷兒,他早老婆孩子熱炕頭了,哪還有您什么事兒啊。”
他扶著墻站起來,拍拍有些暈眩的頭,嘆著氣步履蹣跚的往回走,到白府時,白瓷一正從白鳳儀院子里出來,一見他奇怪道,“你怎么又來了?”
李陵不痛快,“你嫌棄我?你什么時候開始嫌棄我的?你嫌棄我你的良心不會痛嗎?還好我大人不記小人過,走,去你屋,跟你說個事兒。”
白瓷一道,“我沒時間,也沒靈感,你催我也畫不出來。”
李陵給他一個白眼,“合著老子在你眼里就是催債的啊。眼界開闊點兒成嗎?”
白瓷一不耐煩,“成,什么事兒趕緊的。”
李陵懶得跟他掰飭,索性面無表情道,“你跟姜原睡了?”
白瓷一心臟一下提到嗓子眼,四下張望,和不遠處的掃地丫頭對上眼后趕緊拽著他往屋里拖,門關嚴實了才低聲呵道,“你哪根筋錯亂了,胡說什么呢?”
李陵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一聲,諷道,“我去檁城叫你回肅州那次,我看見你倆衣衫不整的,尤其是你,一臉被喂飽的……”
白瓷一伸手捏住他的嘴,“狗嘴里能吐根兒象牙嗎,那就是路上碰見了,沒避開才共用了那片樹林子。”
李陵見他神色黯然,不像說謊,從被捏成8形的嘴巴里往外冒泡,“那就奇怪了,剛才,那位還專門等著我,讓我好好看著你別往外跑呢。這兵荒馬亂的,可不就是待在家里最安全嘛,他這么關心你,我當然以為你倆睡過,還不止一次。”
白瓷一松開他,有些怔愣,“他專門等你?”
李陵揉著有些發麻的嘴巴,沒直接回答,而是把話題轉移到閻王給他的任務上,“你接下來啥也不用干,就想一件事,好好想,使勁兒想,該怎么捅破你倆之間的這層窗戶紙,白瓷兒,你信我,要想馬到成功,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這些都需要你下功夫,明天后天大大大后天,你有的是時間,慎重點兒,選個好日子啊。”
白瓷一還是一臉茫然,混亂的眼神無處安放。
李陵一掌拍到他肩上,給他一劑猛藥,“姜原姜二公子,他,很中意你啊。”
白瓷一雙目睜大,“……”
李陵走到外面,叫來鶯兒吩咐道,“勞煩小鶯兒給公子找本黃歷來啊。”
鶯兒抿嘴一笑,轉身去了。等李陵回屋時,竟然左右不見白瓷一,書房和臥房都沒有,他一層冷汗從頭濕到尾椎骨,牙齒打顫,“這個白瓷兒,你他媽太坑老子了吧,你好歹憋一天啊。”
白瓷一從來都不是一個能等的人,尤其是發脹的思緒刺激的他滿身血液都由漫步改為擦著血管壁狂奔時,更是一刻都不能忍,他想見姜原,想問問他,對他來說,自己到底是什么,他一路狂跑到肅北王府,沖進了空無一人的溪蘭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