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門下，沈岸抱刀而立，景三蹲在一邊，對苦口婆心、掏心掏肺勸他倆離開的鄧春擺了出奇一致的冷臉。
　　鄧春心里的火已經燒成了熱鍋里的沸水，耐著性子又好言相勸了一番，仍是狂風里放屁一點兒味兒沒留著后，終于把肚里的話氣急敗壞的罵了出來，“你們他媽欺負我打不過是咋地，趕緊滾蛋，別等著我放狗咬狗！”
　　剛才，鄧春跟景三打了一架，輸的賊拉丟面兒……
　　景三朝他身后一看，喜哈哈一挑粗眉，“二公子，你可來了，這有條笨狗吠的厲害！”
　　鄧春氣出了一個頂天白眼，回頭一看是姜原，念著他幫忙打贏北城門那仗強行壓了這口惡氣，堆出個笑臉，對姜原道，“二公子，這兩位您的人啊？”
　　姜原似沒聽見他的話，抬眸望著高聳的城墻，目光從堅毅站立的將士身上一一掃過，沈岸和景三則身體力行的踐行了鄧春那個問句，站到了他身側。
　　鄧春一瞅這明目張膽的探軍情架勢，登時臉就垮了，“二公子，不是我過河拆橋、忘恩負義，實在是老祖已經下令了，您，是絕對不能接近前線的那個。您看看，”他比劃著不遠處的城門和姜原的距離，“這就很危險了呀。您還是趕緊回去吧啊。”
　　姜原置若罔聞，只問，“鄧將軍，眼下城內情況如何？”
　　鄧春只聽見自己的腦袋咔嚓裂成了兩半，無比頭疼道，“二公子啊，這都不是您該打聽的事兒，您聽小人一句勸，咱別跟老祖唱反調了成嗎？”
　　三個人像三根擎天柱，紋絲不動，尤其是那景三，一雙牛眼瞪的像銅鈴，好像只要姜原一聲令下，這東西就能竄出去，撕開他守城的口子。
　　鄧春一口悶血頂著嗓子眼兒，扶額半晌決定破罐子破摔，四下看看，把他們拉到僻靜處，吐了口氣，低聲道，“肅州被圍了二十多天，這個時間已經遠遠超出預期，目前還沒有接到糧草告急的軍報，但我猜測，城內補給不多了，咱沒法出去籌糧，可阿塔潘就不一樣，他能去檁城買，說白了，現在就是單耗都耗不贏他。”
　　姜原不解，“耗？”
　　鄧春道，“老祖下了嚴令，保存實力，嚴防不攻。”
　　姜原思量片刻，道，“我想看看阿塔潘的排兵布陣，請鄧將軍行個方便。”
　　一聽這話，鄧春還沒合起來的腦袋噼里啪啦碎成了橘子，像便秘了幾百年似的開始哭，“二公子，您讓我的腦袋在自個兒脖子上多長一會兒吧，求您啊！”
　　景三橫眉倒豎，“北城門那戰要不是二公子你早去閻羅殿報道了，還輪得到你在這兒吠！咋，不服？再說，二公子可是你帶進肅州的，老妖婆心里指不定想著怎么弄死你呢，她現在沒怎么著你，那是用人之際，保不齊就秋后算賬，滅你九族、挖你祖墳，你可掂量著吧。”
　　鄧春一噎，事實上，他一直對這事兒心有余悸，他捏著拳頭掙扎，脖子上青筋都暴起了幾根，終于心一橫，咬牙道，“走。”
　　城門守將多半是打北城門時的那幫兵蛋子，他們可都沒忘姜原揮劍殺敵的肆意英姿，管你什么趙映真呢，紛紛用充滿敬佩的目光看著他。
　　姜原等人站在城頭上，阿塔潘軍營布陣盡收眼底，鄧春道，“昨天他們攻了一次被咱們打下去了，現在休養生息呢，看不出來啥的。”
　　遠處，一支車馬奔進營帳，距離太遠看不真切。鄧春一條道走到黑，又跟姜原解釋，“那是他們從檁城買回來的糧草，照上次的尿性看，這回還得拎著雞鴨魚肉跑咱們城下耀武揚威，能氣死幾個是幾個。”
　　姜原微瞇眼眸遠望，猶如利刃的視線穿透敵軍，略一思量，落在鄧春臉上，用壓迫性的語氣對他道，“機會來了，你敢還是不敢？”
　　鄧春一怔，隨即就明白過來，浸著殺氣的眼睛盯著敵軍那坨挑釁，粗魯的啐地一口，“這幫崽子眼睛夠亮的啊，這才昨天打了一仗就知道咱們肅州不會主動攻他們，都得意忘形了，嘿，大不了是個死，老子干了。二公子您說，要多少人？”
　　姜原道，“五十。”
　　鄧春道，“橫豎也是出去一次，多帶點兒吧，五百？”
　　姜原道，“不必。”
　　聽他言之鑿鑿定然是有了萬全之策，鄧春也沒再堅持，轉了身大步走到那幫兵蛋子跟前，“你你還有你，帶著你們的人跟我走。”有幾個到底還是害怕被趙映真問罪面露難色，鄧春眼尖手快幾巴掌呼了回去，“慫貨，換人。”
　　鄧春把五十軍士引到城墻下列陣，對姜原道，“二公子，該說的都說了，您差遣。”
　　五十軍士目光炯炯有神，廝殺的快感蠢蠢欲動。
　　姜原抱拳鄭重道，“諸位肯來相助，姜某感激不盡。”
　　他不是個會說話的，平日里便是沉默寡言，鼓舞軍心的話遠不如牙牙學語的嬰孩能吐出的詞兒多，但卻是擲地有聲，飽含了諸多真心誠意，然而他也深知，光是如這些還遠遠不夠，他必得身先士卒，沖在前面。
　　沈岸也是個悶葫蘆。
　　景三這個糙漢開始發揮作用，他指著香爐里剛插上的線香，聲大如鐘，“咱二公子不做賠本的買賣，等這根香燒沒時，保證把各位完好無損的帶回來。當然啦，你們要是誰手快的，多搶幾只雞鴨鵝的也算各自的本事。”
　　一個糙漢的話妥妥的打中了五十個糙漢的心，這些緊繃著神經的將士才略放松，嘿嘿笑了幾聲。
　　隨后，五十軍士及姜原三人連帶鄧春共五十四騎沖出南城門，按照姜原規定的進攻路線，直接向敵軍搬卸糧草的方向殺進，待敵軍反應過來朝他們反殺時，姜原舉劍一撤，猶如開閘泄洪一般兇猛的軍士立時快而有序的向東沖殺。
　　敵軍被忽然出城的肅州軍打了個措手不及，他們掉了面兒，報仇心切，很快便重整人馬，狼戾追殺，但人多號令難以疾馳，勢危之下，竟把自己人踩死踩傷不少。相比之下，五十人靈活機動的優勢瞬間顯現。
　　敵軍陣營里，有一個人充滿復雜的目光冷冽穿透千軍萬馬凝聚在了姜原身上。

　　五十四騎悉數返城，完好無損，一時間軍心大振。
　　姜原帶兵沖鋒陷陣時，孫和就在本部城樓上看著，他是又氣又怒，恨不得那縱馬殺敵、風光無限的人是自己，身邊幾個兵大概是覺得太憋屈了，脫口出了聲抱怨，“光守有什么用，看看人家，還是上陣殺敵來的……”
　　話沒說完，就被孫和一眼瞪了回去，“吵吵啥呢！”
　　消息很快在肅州傳開，城中百姓三兩聚集議論紛紛，連帶著多日蕭條的酒館都熱鬧了起來，百姓中大多不知道姜原是北城門那戰的功臣，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逃亡十年，不自量力回來爭奪世子位的當口兒，對從未上過戰場卻只帶五十人就打了個漂亮仗的王府二公子多持半信半疑的態度。
　　不過他們都認得高頭大馬進城的鄧春，紛紛擔憂惋惜，這個時候違背元壽老祖的命令幫姜原，真是老壽星上吊——嫌命長了。
　　果不其然，趙映真都沒聽完這些個話茬當即讓人把鄧春叫了過去，一見人就指著他的鼻子罵，“鄧春啊鄧春，你是活膩歪了還是仗著這個時候我不敢殺你，啊，明目張膽的違抗我的命令，公然帶兵出城，還……”傍上溪蘭苑那賤種，她咬碎了牙才壓回去這有失身份的話，抓起杯子朝他砸了過去。
　　鄧春一進門就跪下來，擺出了一張認罪的臉，不躲不閃，塌著眼皮看著從他腦門上撞回地上滾了幾圈才停下的瓷杯，用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語調，“老祖，這不是打贏了嘛，也沒損兵折，二公子他也沒……”
　　趙映真大喝一聲，“閉嘴！”她抓杯子又想砸他，隱忍片刻砰地一聲砸到了桌面上，胸口氣得劇烈起伏。
　　鄧春閉嘴了，足足跪了三個時辰才等來稍稍消氣的趙映真，她手捏緊皺的眉心，接連幾個深呼深吸，才把鄧春給她出的這個難題堪堪做結，“鄧春，你給我記住了，僅此一次，若還有下次，我必殺你以正軍紀！”
　　趙映真不殺他，著實因這一仗在兩軍焦灼對峙的節骨眼上贏得太大快人心，不管是姜原還是鄧春，一旦敕令責罰都會有損軍心動向。鄧春心里明白的很，他跪謝磕頭而出。
　　當夜，一處清寒的屋子里，姜原、沈岸面對而坐，景三端了個飯盆在旁大快朵頤，這里是沈岸的住處。
　　景三邊吃面條邊樂呵，不時瞄幾眼姜原，“二公子出馬就沒辦不成的事兒，嘿嘿，一早俺就看出來你能成大事。”他吸溜了半天，想起了什么又開始不滿，“最多兩天，章五厘那老頭兒就該回來了，萬一沒援兵……哼，真不知王府老太太是怎么想的，這個時候不乘勝出擊，一舉退敵還等什么呢？”
　　等他發完牢騷，沈岸對深思不語的姜原道，“二公子，時間緊迫，萬一……只能私下結兵出城攻敵，若二公子再顧及什么，一旦阿塔潘搬來援兵，那肅州可就真的危如累卵，回天乏術了。”
　　姜原心底的確有個衡量，但被沈岸又這么直來直去的道破后，心底對他的不快又蠢蠢欲動，索性直說，“私下結兵會被扣上謀反的罪名，不必再提。”
　　沈岸雖有擔心卻也不得不認同他的話，誰讓肅州掌握實權的是捏死他都不解恨的元壽老祖趙映真呢。
　　眼下，似乎只能等……
　　景三吸溜最后一根面條，胡亂一擦嘴，道，“俺聽說，阿塔潘這狗賊打仗一直都缺根筋，沒多少彎彎道道，十五萬人馬能撐到現在就是個奇跡，今天一交手，這感覺更強了，說真的要不是咱更厲害，勝敗都不好說呢。俺琢磨著，要么是阿塔潘突然開竅了，要么他有個像俺一樣的得力軍師給他使著勁兒呢，不然……嘿……”
　　他難得的一臉求解不得的搖頭。
　　如此，沈岸也想起一事，接著道，“六道灣遇襲后，阿塔潘并沒有如我們預想中的那樣派兵探查周邊是否有伏兵，反而加快了行軍進程，看起來就像知道我們此舉就是讓他拖延時間似的。包括這次和墨城、蒼梧的勾結，都不像阿塔潘能想出來的，他背后一定有高人相助。”
　　姜原微皺的眉宇倏地顫了一下，他想起了一個人。

　　次日申時，南城門外，一個看起來很寒酸的瘦小老頭兒站在敵陣前，阿塔潘扛刀站在一邊兒，邪笑著威脅道，“章先生，你是個明白事兒的，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該說什么就不用我再教了吧。”
　　章五厘連連作揖，“不用不用，小老兒記著呢，記著呢。”
　　阿塔潘滿意道，“那就別廢話了，趕緊說完趕緊享你的榮華富貴去。”
　　章五厘又彎腿作揖才轉身，仰著脖子看城墻上的守軍，一時間，戰場死一般的沉積，幾萬雙眼睛齊刷刷的釘在了章五厘身上，章五厘諂媚賠笑的皺紋漸漸展平，一臉視死如歸的悲壯，大吼一聲，“援軍不日就到，援軍不日就到，諸位……”
　　他眼睛猛地睜圓，腦袋從脖頸飛出！！
　　章五厘被阿塔潘的巡查兵抓住后，阿塔潘本來要把他就地處死，章五厘卻“貪生怕死”的向他保證勸降肅州守軍，如今看來，他才不怕死，他是沒完成使命，阿塔潘怒火中燒，一刀砍斷章五厘的脖子。
　　此時，營帳里身著軟衣長衫的高大男子，眉目一沉，怒罵一聲，“蠢貨。”他差人叫回阿塔潘，勒令軍士嚴陣以待，然而，直到天黑，他料想中被阿塔潘激怒的肅州軍都沒有沖殺出來。
　　阿塔潘氣急敗壞的沖男人叫囂，“宣城的援兵還沒到嗎！”
　　男人冷冷的翻他一眼，“宣城有沒有援兵，你心里沒數？”
　　阿塔潘被當中點卯兒，憋了口不上不下的氣，“二公子，原二公子，這肅州去求援兵的都回來了，咱該走下一步棋了吧？不能一直跟他們干耗著啊。”
　　此人，正是原云疏。
　　原云疏一下一下捏著茶杯，沉吟片刻，道，“四天后，我讓你入主肅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