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有霧。
姜原拉開門,看到廊下橫眉冷對的懷玉,她道,“老祖讓你過去。”話沒說完,她轉(zhuǎn)身就走。
這是姜原第一次踏入壽春園。
趙映真坐著貴妃榻,看著廳中站立的少年,臉上不辨情緒,廳內(nèi)只有他們兩人,誰也沒有開口,一片死寂。
趙映真忽然笑了,“可惜,可惜你母親沒有看到你現(xiàn)在的樣子。”
姜原心頭突然被插了一根毒針。
趙映真繼續(xù)笑,道,“姜原,祖母真心祈禱過,你我永遠也不要見面。畢竟你身上還流著姜氏的血,而我,也沒那么心狠手辣。可是你偏偏回來了。我容不下你,你也不會真心敬我,你我之間早晚會有一場惡戰(zhàn)。”她換了個姿勢,帶出心底的陰毒,“不過現(xiàn)在,我是替你的大哥,找你。”
姜原蹙眉盯著她。
趙映真,“十年前,深秋,小廚房,阿澤救了你一次,對吧?以當時的情形來看,如果你被當成小偷,你的母親定然會維護你,而我,會在人證物證俱全的情況下,將你還有你那教子無方的母親一起逐出王府。你母親那等心高氣傲的人,如果受此侮辱……嘖嘖。”
姜原耳邊驀的響起許之棠的話。
——“阿原,絕對不要給自己找軟肋,一絲一毫,都不能!”
趙映真精準的捏死了他這跟軟肋,這一遭,他根本無法控制。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你想讓我為大哥做什么?”
趙映真志在必得,“謠言案。”
姜原內(nèi)心一動。
這幾日他每天都游走肅州城內(nèi)大街小巷,每一處三教九流聚集之地的雜亂信息都被他悉數(shù)接收,為的就是要搶在官府前面破了這樁案件。時至今日,他收集到的可用信息少之又少,除了疑似涼地阿塔潘操縱外,便只有昨晚自投羅網(wǎng)的白瓷一。
他很快就排除了白瓷一和謠言案的關(guān)系。畢竟一個頭頭兒不會冒著風險去探究另一個人的身份。如今,距離上次抓捕剛過不到十日,新一波謠言又在城內(nèi)悄然散開,像成千上萬只螞蟻日夜不停啃噬肅州這座巨大的堤壩。
趙映真,“謠言久散不破,有損肅州民心穩(wěn)定。如果不是那幫笨蛋實在沒招兒了,我也不會用你。姜原,給你三天時間,抓住散播謠言的幕后黑手。功勞,歸于你的大哥,姜澤!”
姜原一語未發(fā),沉沉看她一瞬,大步離開。
懷玉走進來,道,“老祖,這謠言都傳了一個多月了,官府的人幾乎是束手無策,王爺也是知道。萬一姜原破了,他會把這功勞拱手讓給大公子嗎?”
趙映真沉吟中帶著隱憂的戾色,“他會!正因為他會,我才更加擔心,所以,得有兩手準備!”
姜原去了城府大牢。
城府已經(jīng)接到趙映真的手諭,忙不迭的把這個燙手山芋交給姜原,帶他去地牢時,道,“二公子,你可不知道,這幫賊人的嘴有多緊,咱能用的刑具全用了一個遍,日夜開工,愣是沒一個開口的。不僅如此,還有幾個趁著獄卒不在偷偷咬舌自盡。真不知道那幕后黑手給他們灌了什么迷魂藥。”
地牢陰暗潮濕,血腥味又弄又臭。姜原問,“還有活口嗎?”
城府趕緊道,“還剩一個。”
獄卒挑著燈籠在前面走,打開牢門上的鎖鏈,借著燈色,姜原看到一個昏死在草墊子上的男子。此人大概四十歲左右,中等身型,微胖,滿身血污。姜原接過獄卒手里的燈籠,湊到男子臉前。
這倒是個向善的面相。若是在路上遇到了,姜原肯定會微笑朝對方頷首示意,而他定然也會同樣回禮。姜原蹲下身,撥開男子的手,男子掌心有繭,不過不是習武之人手握兵器磨出的。他站起來,心底起疑。
一個普普通通的莊稼漢,到底是什么讓他寧死也不說出幕后指使的人?
城府趕緊把手帕遞給姜原,看了看時辰,道,“二公子,要不您先到前廳喝個茶,這兒該招呼他了。”
招呼,就是打。
姜原走出牢房,對城府道,“不必。勞煩大人把燭火都熄了,窗子都封上,其余人等全部撤出牢房。”
城府沒太明白,“包括別的犯人?”
姜原點頭,道,“我出來之前,誰都不要進來。”
城府已經(jīng)相當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了,可即便姜原再不受寵,那也是王爺?shù)牡丈樱桓业÷矝]多問什么,招呼獄卒把周邊幾個囚犯帶到別處,熄了燭火,封了窗。
地牢徹底黑暗。
姜原找了個椅子,靜靜地坐著。
次日,晨起,午后,傍晚,深夜。
次日,晨起,午后。
姜原還是平靜的坐著,一天兩夜。
城府坐不住了。
聽到消息趕來的賈銀也坐不住了,他想不通元壽老祖為啥會把這個機會給姜原,萬一他真破了……時間緊迫,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得逞。
賈銀仗著官大兒往里闖,城府趕緊攔著,攔他不住時,姜原終于從地牢的暗影中走了出來。
賈銀推開城府,擋在姜原面前,滿目猙獰的威脅,“二公子,您可是給大公子干活的,千萬得記住自己的角色啊!”
姜原睨他一眼,母親離世那晚,有這個人。他一腳踢中賈銀的胸口,突如其來的一腳,賈銀只覺五臟六腑都碎成了渣,跌滾到墻上又彈回來,痛到面部扭曲。
城府從震驚中回過神忙跑上前,“二公子,有事您吩咐。”
姜原面色不改,道,“給他送些吃的,等我回來。”
這個“他”指的自然是囚犯。城府忙道,“下官這就給他送去,您回來之前,誰都不會接近他的,您放心。”
姜原朝他微微頷首,提步離開。
賈銀從地上強撐著爬起來,一頭冷汗,待姜原走遠了,才狠狠地啐了口濃痰,“小崽子,我就不信你能翻出花兒來。呸!”
甜水街,小紅門。
二樓臨窗雅間兒,白瓷一悶悶的攤在椅子上,活了十八年,這還是頭一回在一個人身上滑了兩次鐵盧。更讓他郁悶的是,直到現(xiàn)在,他都沒想出反擊之策。難道,這輩子他都不能知道那混蛋右肩到底有沒有一道疤了?
他抓起酒杯一飲而盡。
李陵給他斟滿,推到他面前,道,“白瓷兒,你必須給我說道說道,你怎么招上那位的。那位!”他加重語氣,“剛回肅州。而那位,”他脖子一梗,“可是一門心思的想弄死他。王府內(nèi)斗,那是我們平頭小百姓能惹的嗎?”
他可勁兒擰白瓷一的大腿。
老白煩了,踢了他一腳。
李陵嚼著花生米,“你常年不沾家,不知道其中利害,那我得告訴你。老白,你不想想你,也得想想鳳儀哥,想想我。有個詞兒叫‘連坐’知道不,萬一你倒霉了,我們都給跟著咔嚓。目前來看,光桿司令對千軍萬馬,你倒霉的幾率很大。嗯,很大。”
白瓷一被他嘮叨的煩,一爪子呼了過去。
李陵脖子一縮,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發(fā)亮,“老白,你是剛回來的,他也是剛回來的,你倆是不是早就認識了?肯定是早認識了,要不然你能把他脖子畫的那么精細?還有那喉結(jié),畫的那叫一個誘人,我都想撲上去咬一口。”
白瓷一斜眼看他。
李陵眨眨眼,“你老實說,是不是對他有想法?”
白瓷一蹙眉。
李陵,“肯定有,不然你能這么郁悶?那我就不明白了,你為啥還給他送女人?”他拉長音哦了一聲,“我又明白了,你愛而無果,因愛生恨,不對,是更加生愛,所以你才想其所想,念其所念,親自給他送女人,對不……嗷!疼!疼!真疼!”
白瓷兒鉗住他的天靈蓋,狂彈腦瓜崩,“疼,你還知道疼!你也知道疼!你咋不去寫戲文呢?”
李三額頭紅了一片,嚷道,“開玩笑,我開玩笑呢。你個白瓷兒,裝個深沉,幽默細胞裝姥姥家去了?”
他掙脫魔爪,整理儀容,又道,“不過老白,我叫你來可真是有好東西給你看,今晚亥時,小紅門海棠廳,有明鏡先生大作拍賣。”
白瓷一吃驚的看著他,“許之棠許先生?”
李陵,“可不,據(jù)說是他帶著那位隱匿之前最后一幅畫作。也是迄今為止的最后一幅畫作,你沒發(fā)現(xiàn)小紅門的客人比往常多了許多嘛?”
小紅門一向是高雅人士的清談之所,如今,變得跟早市般喧囂熱鬧。白瓷一琢磨著,“那這幅畫必須得是我的啊。”
白瓷一作畫的初衷,就是受了許之棠名號的刺激,許之棠是年少成名,享譽丹陽,老白就想知道自己能不能也少年成名,不,是一炮成名。
對手的“遺作”那必須收歸囊中。
李陵道,“我打聽了,底價十萬兩,你銀票夠嗎?肯定不夠,鳳儀哥都不給你錢,你哪夠。我借你啊,”他的笑容逐漸變態(tài),“你給我畫十幅畫就行。”
曾經(jīng)撂挑子的天才畫家,再次開山,借著明鏡這股東風,那價格肯定是水漲船高,那還不賺個盆缽滿溢。李陵如意算盤打得精妙,白瓷一卻站了起來,抬腳往外走。
李陵,“你干嘛去?”
白瓷一,“撒尿。”
他走出門,樓梯拐角處有個臨街的窗子,他下意識的探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混蛋!他蹬蹬跑到門口,盯著姜原的身影,腳卻是不動了。
姜原走的并不快,似乎察覺到身后那道目光,他停步,回頭,白瓷一沒有收回視線,剎那間,四目相接。
秋風起,楓葉落,茶攤老人撫著懷中的小貓,手一起一落,時光仿佛已過百年。白瓷一的目光忽地往下一沉,僵硬的把頭扭到了別處。
再次抬頭時,姜原已經(jīng)不見了。白瓷一長長吸了口氣,仰頭望天,罵了一句:靠,對個眼兒你都能輸!
他朝茶攤走去,攤位上擺著的一個泥人,泥人一寸高,小巧精致,憨態(tài)可掬,通體沒有點綴任何色彩。
他問,“賣嗎?”
老人道,“擺著玩的,不賣。”
姜原走過這條街,視線只在這個攤位停留兩瞬。白瓷一,“我……”
老人道,“可以送你。”
白瓷一謝過老人,捧著泥人回了小紅門,李陵看著他手心的物件兒,眨眨眼,蹦出四個字,“尿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