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凜再想問得清楚些，卻見張楷用那海碗糊臉，猛得往下灌酒，百花瓊漿晶瑩的酒珠順著他花白稀疏的胡須留下，點點滴滴沾濕了那有些發黃的粗布衣襟。
    魏凜見此情形，心里知曉面前這個落魄的老頭不愿再多說，也只好無奈地搖了搖頭，把頭偏向窗子外邊兒。
    楚山腳下那一座座壘起的土窯，一陣陣冒出的濃煙，像是塊爛癬粘在蒼翠欲滴的林海之中，顯得那么突兀與惡心。
    “所以說，張大人方才遇到的那個皂吏，其實是太子殿下的人。只因張大人撞見了太子殿下的謀劃，故而想殺人滅口？”
    張楷默然不語，只顧著用手去抓百花瓊漿的青瓷酒壺，試圖用酒來麻痹自己恐懼到抽搐的心臟。
    “此事還有些蹊蹺。”魏凜雖說喝了幾杯，卻沒有被迷醉了心思，即便平日里的智囊徐瀟瀟并不在身邊，他也并沒有全信張楷所言，甚至敏銳地捕捉到了他話語之中的漏洞：“張大人，您是如何得知闖破的是太子的陰謀？”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今朝中二龍相爭，太子明顯處于守勢，若是陛下想除掉太子殿下，又何必去搞這些陰謀詭計？”張楷湊到魏凜跟前，壓低著嗓音沙啞地說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太子雖說是陛下的兒子，但終究還是臣子。”
    魏凜啟唇欲語，最終還是沒有說出話。通過徐瀟瀟先前的分析，以及柳一錚處得來的消息，如今的太子絕非商帝刀俎上的魚肉任人宰割。西商太子周順昌坐鎮東宮數十年，身后的支持者早已形成巨大的勢力，絕非張楷口中綿羊般的人臣。
    “既然張大人如此說，某還想多問一句。”魏凜附到張楷耳邊，一字一頓，小聲而又清晰地說道：“那座隱藏著陰謀的土窯在何處，那群神秘的鐵匠在何方，蘭子越如今是兇是吉？還請張大人與我明言。”
    張楷有些皺巴巴的太陽穴旁落下一滴冷汗，他黝黑的臉頰上泛起些許紅暈，不知是因為百花瓊漿的酒力，還是因為激動的心緒所致。
    “蕭公子，令尊位極人臣，無論這朝中爭斗是哪方獲勝，都不會對貴府有些許影響，您又是何苦來問小人這些事？這可都是……殺頭的買賣！”
    魏凜沒有接他的話，露出了一個帶著些許神秘的微笑。
    “莫非……這是令尊大人的意思？”張楷試探性地瞥了一眼魏凜，又趕忙行禮道：“是小人問話唐突，還請公子恕罪。”
    “你且不用管這是不是父親的意思，只需將實情告知于我。”
    “既然蕭公子執意要聽，那小人不好再隱瞞。”張楷見魏凜泰然自若的神色，以為是蕭澤已經站好了隊，便斷斷續續地將實情講出：“今日寅時末，我與蘭子越因罷官一事義憤難平，便在自己的土窯中借酒消愁。喝多了后，蘭子越說是要出門小解，我便也一同跟去。當時天色蒙暗，我二人又喝多了酒，不知怎的就摸到了別處的土窯。蘭子越比我醉的厲害，一股腦就撞了進去，我在后邊遠遠地瞧見這土窯中在加工的，是通天道的鐵鎖中用到的鐵環。”
    魏凜認真地聽著，絲毫沒有受先前喝的百花瓊漿影響。
    “我感到很奇怪，因為這通天道的鐵鎖已經全部完工了……蘭子越闖進去后，那土窯中的人便警覺起來，又不知從何處涌出一隊人，將蘭子越架了進去。他們也發現了我，我也只好拼命地往回跑。”張楷之前稍顯紅暈的臉色又霎時蒼白起來，“這地沒什么人能幫襯我，我便想著來尋公子，不曾想到路上又遇到了那土窯中的人圍追堵截。”
    “這么說，您是確定街上中箭的皂吏并非官府的人，而是……而是太子的人？”
    “我確定，他身上穿著的袍服與土窯中那隊人一摸一樣。”
    “張大人，你還記那座神秘的土窯的門號嗎？若是知道具體的位置，自有王法懲處，至于這背后是誰的陰謀，終究會敗露。”
    張楷茫然地搖了搖頭：“請公子恕罪，那時我與蘭子越都喝的酩酊大醉，連方向都分不清楚，并不記得土窯的門號。”
    “這就難辦了。”魏凜搖頭嘆了口氣，“楚山腳下的土窯大的就有三百余座，算上小的數量上千，一一排查是絕不可能的。即便我去報官，這附近的巡撫官員也不會因為這一面之詞而徹查整個土窯群。畢竟，若是因為張大人的酒后之言，耽誤了皇帝陛下的封禪大典，這可是吃力不討好的買賣。”
    張楷那對本有些閃亮的濁目又黯淡下來，喟然嘆道：“是我害了子越賢弟啊，若是我當時能夠少喝些酒，也不至于拉不住他。”
    “即便記不住具體的門號，也大致能記得個方向罷，還請張大人仔細想一想，畢竟……”魏凜本想說這是條重要的線索，轉念一想改口說道：“這是就出蘭子越的重要情報，還請張大人好好想想。”
    張楷眉頭緊鎖，借著酒力踉踉蹌蹌地站起身，用手撐著窗框盯著楚山腳下的土窯群。半晌，他緩緩開口道：“那座土窯，是往山上的方向去的。”
    魏凜瞥了一眼——往山上方向去的的土窯，依舊有三百多座。他看著眼神有些絕望的張楷，嘆了口氣。魏凜心里明白，張楷已經把他知道的，全部都告訴了自己。
    看來剩下的，只能靠自己實地去摸排了呢。
    魏凜有些惋惜地聳了聳肩，又開始想念起徐瀟瀟來。這個舉世無雙的才女總能從細節處發現新的線索，憑借極不起眼的細節還原整個事件的經過。然而這些能力，自己仍然沒有學到。如果此時此刻徐瀟瀟在這里，說不定就能從中發現端倪，不會像自己現在這樣，毫無頭緒，一團亂麻。
    “張大人，你且先在此處住下，別再回土窯那里了。你若是回去，必定遭害。”魏凜思索了一番，終究想了個緩兵之計。
    他心里明白，保住張楷這個重要的證人，是此番的頭等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