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熙熙,皆為利來;人之攘攘,皆為利往。
周順逸與洪熙在交泰殿行禮畢,轉而往瑜熹宮的方向走去,瑜熹宮是熹皇貴妃的住所。
太子周順逸在參拜完先太后與先皇后的牌位之后,先去瑜熹宮見熹皇貴妃,在無形之中也算是對熹皇貴妃后宮之主身份的認可。
畢竟,熹皇貴妃的兒子,二皇子周順昌官拜上將軍,無心皇位之爭,對于周順逸的太子之位不會有任何的影響。熹皇貴妃和周順昌,都是太子周順逸需要拉攏的對象。
明眼人都看得出的道理,宮中爭寵爭了數十年的人精熹皇貴妃當然看得出。為了表達對于太子行為的謝意,亦或是為了某種示好,她雖然身份尊貴,不過聽說了太子殿下往瑜熹宮來的消息后,主動帶著自己身旁的宮女到門前迎接。
“見過熹皇貴妃。”周順逸心機巧妙,搶先向熹皇貴妃行了一個拜母的禮節。這熹皇貴妃的年紀和太子殿下差不多,可周順逸依舊是放下身段與心中的不適感,行了個全禮。
由此可見,他也急需在這后宮之中尋得一個靠譜的盟友。
熹皇貴妃自然看得出周順逸的目的,也還了半禮。這半禮一是敬周順逸未來儲君的身份,二是傳達出某種隱匿的政治目的。
“太子殿下里面請。”
熹皇貴妃雖然年歲已高,可臉上瞧不見半點皺紋,依舊保持著三十幾歲的容貌。只見她腰肢上的金色鳳凰一扭,左臂一屈,無名指上的金色指套一翹,做出了個歡迎的樣式,略略一看,還真有當年的幾分韻味。
熹皇貴妃瞧著已經進了宮門的太子,又瞥見了跟在身后的洪熙,朱唇一翹,對身旁的兩個宮女使了個眼色。那倆宮女想必也是跟了熹皇貴妃頗久,在瞬息之間便明白了主人的意兒,一同纏著洪熙去偏殿吃點心耍子了。
來到瑜熹宮內,分賓主坐下。丫鬟宮女奉茶畢,見熹皇貴妃微微抬起的食指,便識趣地離開了正殿,緊緊關上了宮門。
“皇貴妃的瑜熹宮還是精致熱鬧的緊。”周順逸品了一口紫砂盞中的茶,微微一笑道:“南梁國窯中的茶器,北齊供奉給皇室的新茶,都是上上品。”
“若是太子殿下喜歡,本宮便將這茶器與茶葉送一份到東宮府上,讓太子妃也嘗嘗。”
“賤內一心是不喜喝茶之人,只怕是會糟蹋了皇貴妃的恩賜。”周順逸放下茶盞,一拂寬袖,環視了一周道:“二弟順昌在東函谷守備南梁,已經有數年未回宮了吧?”
“順昌那孩子沒什么心眼,只喜歡軍中事宜。”熹皇貴妃似輕似重地看著周順逸,有意無意地說道:“適才太子殿下還說我這瑜熹宮熱鬧,順昌那孩子不在,有什么熱鬧的。”
“二弟日后必將執掌我大商的天下之兵,建立不朽的功勛。”周順逸夸贊道。
太子周順逸此處的夸贊,有一半是奉承熹皇貴妃,另一半則是切切實實地對他這個二弟實力的肯定。周順昌從小就熟讀兵法書籍,幼年就開始在瑜熹宮的庭院中耍著刀槍棍棒玩,十二歲時便去邊關見識過真刀真槍的戰場。
他的第一任老師是前驃騎將軍王從古,與南梁的小規模沖突之中戰死在東函谷,當時的東函谷作為兩國的邊境關口,還掌握在南梁的手中。周順昌聽聞王從古的死訊后,勃然大怒,公然違抗商帝退兵的圣旨,帶著五千鐵騎愣生生地把東函谷從南梁人手中搶了過來,將殺害自己老師的兇手斬于馬下。
從此,東函谷便牢牢掌握在了西商朝廷的手里,周順昌便也接過自己先師的官職,拜驃騎將軍,封留王,時年十八歲。
周順昌的第二任老師便是鎮岳大將軍蕭澤,紫微三十九年,周順昌隨著蕭澤一同出征西戎蠻族,鞏固西商邊防。在這里,周順昌領略到了蕭澤的兵法、計謀與才干,主動拜師,在征西軍中足足呆了三年之久。若不是因為邊帥與皇子不能走得過近,需要避嫌的緣故,周順昌怕是要一直在征西軍中不走了。
蕭澤對于周順昌而言亦師亦兄,這也致使六年前蕭澤被逼下臺后,周順昌賭氣般得帶兵鎮守東函谷,遠離了川京的政治中心,幾年也回不了一次宮。或許也是因為這件事,他并沒有討得商帝或是時任權相成卯日的歡心,商帝不喜他,成卯日不喜他,與成卯日暗中有來往的太子周順逸,也并不喜愛這個二弟。
時過境遷,誰能想得到頗得陛下信賴的成卯日,倒臺竟然如此之迅速;誰能想得到六年前被整下臺的蕭澤,又能東山再起,位極人臣;誰能想得到三皇子周順昭炙手可熱,竟然能威脅到儲君之位;誰能想得到周順昌真的沒有爭位之心,只喜軍事。
世事無常,著實難料。正所謂沒有永遠的朋友,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
“即便有掌天下兵馬之賢才,若無明主,如何實現理想抱負?太子殿下可知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乎?”熹皇貴妃帶著三分傲氣,用一種輕描淡寫的口吻,說出了西商天下中最大逆不道的話語。
話語的表面很簡單:“本宮的兒子順昌確實是個將才能人,但終究不愿去爭奪皇位,如今的商帝昏庸,使賢才不盡其用,希望將來的繼任者能夠是個好伯樂。”
不過這話中倒也藏著更深的一層含義:“皇位終究是太子殿下您和誠王中的一人的,如今本宮與順昌需要一座靠山,來保證一世的榮華富貴。”
熹皇貴妃是個明白人,她知道若是商帝駕崩,太子與誠王間的皇位之爭只怕是一場擺上臺面的腥風血雨。在這種情況下,自己與周順昌絕對無法保持中立,必須擇一而忠。與其到時候被動選擇,不如主動出擊,選一個更適合的人進行談判。
周順逸心中自然也明白這是一場赤裸裸的政治交易。自己若是想要得到熹皇貴妃以及周順昭的支持,必須要付出誘人的籌碼——至少不能比誠王開出的籌碼小。
“拜相入閣,位極人臣,如何?”
熹皇貴妃沒有任何的回應。
看來熹皇貴妃的胃口,遠比自己想象的大。周順逸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說出了對方想要的那個答案:
“劃東函谷以及周邊三城,贈予順昌,裂土封王。一應事宜,全權處理,如何?”
“太子殿下有心了。”熹皇貴妃似乎對這個籌碼十分滿意,口吻之中帶著些許快活。
周順逸微微皺了皺眉,他知道這個籌碼著實有些太大了,可最終還是做出了決定——他這個二弟駐扎在東函谷的一萬鐵騎,以及蕭澤駐扎在涼城的七萬大軍,是自己所謀大事中為數不多的幾個變數。
把變數悉數攥在自己手中,才能徹底安心。
“只是順昌生性淡泊,不知是否會接受?”
“太子殿下盡管放心,只要您能兌現此時說出的事宜,本宮與順昌都是太子殿下的馬前卒。”
熹皇貴妃打開一個紅木盒子,從里面拿出一塊藍田玉雕成的駿馬玉佩,遞與周順逸道:“此物贈予太子殿下作為信物,殿下若是有事要本宮的幫助,差人向本宮出示此玉佩即可。”
“既如此,也請皇貴妃收好這把短刀。”周順逸從懷中摸出一柄精致的小彎刀來,遞給了熹皇貴妃,后者一怔,雙手接過,放進原先裝玉佩的那個木盒子里。
“剛剛本宮給殿下的那方玉佩,是陛下贈予的,請殿下小心包裹,切莫漏了風聲。本宮此番將此物贈予太子殿下,是把身家性命都押在了太子殿下身上。殿下切記小心行事。”
“請皇貴妃放心。”
“太子殿下事務繁忙,既然此事已經商議完畢,本宮也不留殿下了。”熹皇貴妃似乎對于這場短暫的談話非常滿意,口吻也逐漸松弛下來:“不知太子殿下接下來還要去哪?”
“還要去儲秀宮見一見仁妃。”
“殿下難得進一次后宮,確實該去見一見。”熹皇貴妃嘴上這么說著,眼神中那股厭惡之情一點也不掩飾地向外泄著。
“既然如此,那我先去了。還望皇貴妃與順昌兄別忘了與我之間的約定。”
“殿下請放心的去,本宮定然會牢牢記得。”
周順逸叫上在偏殿吃著點心的洪熙,離開了瑜熹宮,朝著儲秀宮的方向走去。
“其實殿下可以坐轎,這后宮畢竟院多路長。”、
“我還走得動路,并不想讓人抬著。”周順逸隨手揮了揮衣袖,還在想著熹皇貴妃的事。那塊藍田玉配他也好好地藏在袖中,沒有任何人知道。與熹皇貴妃的結交,周順逸倒也不擔心這是個陷阱,熹皇貴妃與仁妃在這后宮之中斗了數十年,若是仁妃的兒子,誠王周順昭真的登基,熹皇貴妃與留王周順昌的日子,怕是不會好過。
“殿下,前面就是儲秀宮了。”
儲秀宮的光景和瑜熹宮是完全不同的,如果說瑜熹宮是一位濃妝艷抹的半老徐娘,把儲秀宮就是方年二八的妙齡女子。儲秀宮雖不及瑜熹宮描龍繡鳳,雍容華貴,卻也小家碧玉,玲瓏精致。
光說那庭院前的桂樹上張燈結彩的樣,就能讓人心情愉悅不少。
仁妃也已經是四十出頭的人了,還是那么愛熱鬧,身著的這件青水綢衣也是盡顯身子上傲人的曲線,散發著如同二十幾歲少女的青春活力。
難怪陛下會寵幸仁妃——周順逸在心中暗暗想著,皇帝老子已經是個徹徹底底的老頭子了,見到瑜熹宮中那華貴的做派提不起興致,反而這儲秀宮的光景,想必能讓這個西商權力最大的老頭想起過去的歲月,自然老夫聊發少年狂,多寵幸三分。況且仁妃相比于剛剛入宮的那些小丫頭,更加知曉皇帝老子的性子,又生下了最討喜的三皇子周順昭,自然在后宮之中堪比熹皇貴妃,甚至還有漸漸壓過一頭的趨勢。
周順逸不以為意地揮了揮手,面無表情地進了儲秀宮,喝了一盞茶水,禮節性地與仁妃嘮了兩句閑話。
“三弟近些日子可好?”
仁妃滿臉得意地笑道:“最近昭兒在誠王府中用心讀書,好久沒來儲秀宮看本宮了,倒是把本宮閑得慌。蕭侯雖然領兵駐扎在涼城,但作為昭兒的老師,倒也是與他常有書信來往。”
女人就是女人,一點底牌都不會隱藏。
周順逸淡淡一笑,也知道此時仁妃不痛不癢地突然提起蕭澤,不像是故意透底,反倒像是虛張聲勢。
關于蕭澤,他更愿意相信自己與柳一心的判斷:蕭澤是一個堅定的騎墻派,在皇儲沒有真正定下來之前,他不會支持任意一方。即便蕭澤真的會支持誰,也將是毫無政治野心的二皇子周順昌。
至于面前這位仁妃口中的,蕭澤與三皇子周順昭的師徒關系,倒更像是一種煙霧彈,一種低劣的政治手段。這種小手段,也就騙騙自己,哪能騙得過歷經東宮數十年風雨的周順逸?
太子殿下倒也懶得去拆穿這些,隨口撿了點好聽的話說了上去。他自知自己與仁妃之間的矛盾是絕對不可調和的,遲早都會撕破臉。自己如今放低些姿態,也只是不想在此時就和仁妃與誠王周順昭這股勢力決裂。
不可調和的矛盾,就是二者始終站在利益的對立面。
因為那把象征著至高權力的椅子,只有一把。
幾句閑話之后,周順逸便借有事繁忙為由,主動辭別離去了,仁妃也沒有挽留,故作客氣地送了幾步,自行回去讓丫鬟關了宮門不提。
洪熙一直站在儲秀宮的門口等著,好在沒有等多久。
“怎么,這里沒有宮女拉著你去吃點心了?”
周順逸有些玩笑般地對洪熙說道,后者淺淺一笑,沒有說些什么。
“既然已經行到儲秀宮,就去寒宮看看綾音和綾依這兩個丫頭吧。其他的小媽,我不便再去叨擾了。”
……
寒宮處于宮城的西南角,這里是當年明妃觸怒商帝之后被軟禁的地方。同時,這里也是后宮之中鬼怪傳言最多,最陰冷恐怖的地方。
綾音、綾依是明妃為陛下生的兩個女兒,可惜在兩三歲的時候便夭折了。商帝雖然痛恨明妃,但依然覺得虧欠這兩個沒來得及長大的女兒,將這兩個小丫頭的牌位放在寒宮之中。
這兩個丫頭的夭折是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有傳言說也是因為女兒們的夭折,導致明妃天天咒罵商帝,導致商帝龍顏大怒,將她放逐到此處的。
距離明妃的去世及草草掩埋,大概也已經過去八年了。
“洪熙,此番就我一人進去,你就在外邊候著吧。宮中的宮女太監都不敢靠近這里,想必你也……”
“奴才跟著殿下一同去。”
“當真?”
“當真。”
這兩個丫頭的牌位都落滿了灰,周順逸也沒行禮,只是有些呆呆地坐在地板上,出神地望著。也不知為何,他突然同身邊的小太監洪熙說起話來了:
“這兩個是我的妹妹,她們剛剛出生的時候我都抱過,只可惜她們都沒活多久。如果一直能活著,估計也是兩個漂亮的公主了……”
太子碎碎地說著一些話,洪熙在一旁靜靜地聽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周順逸拍了拍衣服上的塵土,對著身邊的洪熙笑了笑:
“走吧,我該出宮了,你也可以向父皇交還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