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流放營與楚山腳隔著一個州城,以徐瀟瀟的輕功來回一趟,估摸著需要兩個時辰,帶上身邊的魏凜會稍稍耽擱一些,但三個時辰還是綽綽有余的。
徐瀟瀟換下了那套波紋蕩漾的襦裙與披帛,重新換回了趁身的紅黑色扎袖劍服,簡單地扎了扎頭,用一條紅色的綢帶綁著自己及腰的長發,巾幗英雄的氣質不斷地向周圍迸射著。
魏凜在一旁感嘆道:“這才像平日里的你,之前的那套襦裙寬袖,你不覺得別扭,我都別扭了。”
“廢話少說。”徐瀟瀟有些羞惱地回道:“與其多說這風涼話,不如好好看看腳下的樹枝,若是踩空了摔下去,別怪我沒提醒你。”
“只要姑娘別故意用真氣折斷這些樹枝,我不會踩空。”魏凜訕笑著回應:“我們在楚山腳下才呆了半天,你就又拉著我往外跑。此番去雍州的流放營,雖說路途不遠,可真的會有成效嗎?”
“屠龍者盤踞在西商官場多年,雖然目前無法確定究竟有多少官員是屠龍者的人,可依照其目前的勢頭看,必定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前宰相成卯日把持朝政八年,即便他不知道屠龍者的確切消息,想必也略略知道一點風聲。”
“所以此番你去雍州流放營,就是為了找成卯日問這事?”魏凜眨了眨眼,有些懷疑地問道:“倘若他真的是屠龍者的頭兒,必然不會告訴咱們什么有用的信息;倘若他與屠龍者沒什么瓜葛,只知道一些消息,他又為什么要告訴我們呢?”
“只要能見到成卯日,總會有些收獲。與其在楚山那里干等著,不如來這里碰碰運氣。”
“這流放營又不是菜市場,是有官吏士兵駐扎在那里的,不會讓你說見就見吧?”
“用刑部巡查使的令牌,借著查案整頓的借口,總還是能尋到混進去的機會的。”徐瀟瀟輕輕一抬手,整個人宛如一片落葉,輕飄飄地落在地上:“我們到了,小心點。”
魏凜的落地雖不如徐瀟瀟般輕巧靈動,但是霸道十足。他體內的雍和真氣透過足跟向地上噴射,緩緩減速,最終踩在草地上,震起一片泥沙。
徐瀟瀟皺了皺眉,輕輕撣去衣服上被濺到的土灰,道:“雍和也確實太霸道了些……能用先前的招式落地,就別再用雍和了。”
二人身前是一片巨大的草坪,遠遠地能看見營地的樣貌。一群腳上帶著鐵鏈,肩上扛著箱子的囚犯拖著步子,慢慢地從拉貨的馬車上將箱子搬回營地。這些囚犯穿著的粗布短衣上有些許裂痕,浸染著暗紅色的血絲。身邊站著的軍官懶洋洋地曬著太陽,時不時揮舞著手上的鞭子,與其說是在監督囚犯干活,倒不如說是在滿足自己有些變態的虐待欲。
“流放到雍州的囚犯,無論是朝廷大員還是平頭百姓,都會被關在這雍州流放營中,做一輩子的苦力。”
“如此想來,倒也還有些可憐。”魏凜悠悠地嘆了口氣,說道:“若是關在這里的都是成卯日那般禍亂天下的奸臣,又或是為害一方的惡棍倒也罷了,若是無辜的人攤上一樁冤案,無緣無故地被關了進去……”
“你說的有理,不過這是個無法解決的問題。”徐瀟瀟接過魏凜的話茬,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凝視著一里之外的流放營:“列卿在他寫的《法說》中明確提到,官府因種種原因造成的冤假錯案,大致在四成左右。如果硬要這么說,這流放營中便有四成的人是無辜的。”
“又是列卿。”魏凜有些疑惑地咕噥道:“既然我們紫竹派的這個老前輩是文武奇才,又這么厲害,為什么不把這問題解決一下?”
“列卿再怎么厲害,終究是一個人。”徐瀟瀟似乎并不想繼續講列卿的事,頓了一頓,有些朦朧地輕輕念叨:“一個人想要對抗天下,這終究是不可能的事情……魏凜,我們去營地看看吧。”
“等等,你看那邊。”魏凜拉了一把徐瀟瀟的衣角,對著右前方伸出了一根手指:“周邊各有一隊弓弩手,硬闖風險太大,不如直接就用你巡查使的身份進去,我再扮演蕭二郎。”
“裝紈绔子弟還裝上癮了不是?”徐瀟瀟淺淺一笑,向下擺了擺右手:“這番你扮演不了蕭二郎了。”
“卻是為何?”
“剛剛你指給我看的那兩隊弓弩手,手里拿著的是硬弩,身上穿的是重甲,看這樣式是不是有些眼熟?”
魏凜微微閉眼想了想:“倒是似曾見過的,只是一下子想不起來是在何處見到的了。”
“那日我們隨同蕭澤御前對峙時,在皇宮門口看見的兵士,是不是和眼前的那兩隊的穿著一摸一樣?”
“你這么一說,倒也真是這樣。”魏凜有些羞愧地撓著頭:“所以這兩隊弓弩手是宮里派來的禁軍?”
“雖然不知道禁軍來此處做甚,可既然是禁軍來了,必定是由高級將領帶隊,或是保護什么大人物來到此處的。禁軍中的高級將領或者朝中大員,是很有可能見過蕭二郎的。此番你不能再用這個身份冒險……不如這樣,你就和楚山那邊一樣,扮作我的侍衛就好。”
魏凜會意,略略點頭承應下來。
“等會進去后,一切都要冷靜行事,若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千萬不能出手。”徐瀟瀟有些擔憂地看了他一眼,目光觸及他身后背著的那把紫竹劍,低頭思忖了一會道:“魏凜,你將這紫竹劍用布條包好放在腰間。你在川京御前對峙那天,這劍被禁軍暫時扣在宮門處,紫竹劍構造奇特,辨識度太高,我怕這里有人認得出你來。”
“姑娘的巡查使官牌背后還刻著你的名字呢,何必怕人認出來?”魏凜有些不以為意地說道。
“如今我們去流放營打探成卯日的消息,還是盡量隱藏身份為好。你我二人雖在殿前為蕭澤做過證,不過當時我們與成卯日距離較遠,應當不會清楚地記得我們的樣子。若是他清楚知曉了我二人是殿上作證之人,只怕是不愿提供屠龍者的相關消息。”
“既然這樣,我們還得稍微打扮一下?”
“我倒是不必,在殿前我穿的是尋常將門子女的裝扮,與今日穿著大不一樣,你可能需要將臉擋一下。”徐瀟瀟一邊說一邊想了想,指了指魏凜身后背著那個斗笠:“帶上斗笠就好,順便將紫竹劍包一下。”
二人準備完畢,走向了流放營的大門,自然是被手營的軍漢給攔了下來。或許因為這兒的都是西商的正規邊軍,倒也沒有出現川北城門口的那番光景。徐瀟瀟手掌遮著背后的名字,將寫著“大商刑部巡查使”的那面放到軍漢的眼前看了看,這軍漢倒也是見多識廣之人,僅憑一眼就辨識出這官牌是真的,向魏凜與徐瀟瀟二人一拱手,道:
“請上使在此處略待片刻,小人這就去稟報柳將軍,說是上使來此處查訪。”
“這位軍士且慢,本使想問問此駐地的柳將軍,是……”徐瀟瀟這官腔做派,倒是非常老道熟練。魏凜不由地湊上去耳語道:
“看來你比我更適合演戲。”
“住口……”
那軍漢沒注意魏凜與徐瀟瀟之間的竊竊私語,見眼前的刑部巡查使不認得柳將軍,倒是極有耐心地解釋起來,語氣之中也是帶著滿滿的自豪:
“我們柳將軍是秦國公柳震柳老大人之孫,大學士柳聞道之子,太子正妃柳一心之弟,全名喚做柳一錚。柳將軍雖然年紀不大,可已經是二品正將,左副都督,總領這一帶的防護事宜,如今在流放營駐扎,處理一應事宜。”
徐瀟瀟微微點頭,臉上的笑容帶著些贊許,抬了抬手,示意他去通報。自己則與魏凜在營門邊的竹棚下倒了兩盞茶,坐下觀察著四周。
魏凜看了一會,招來了身前那個曬著太陽揮著鞭子的軍士,那軍士倒也識相,面對囚犯那張兇神惡煞的臉瞬間變得如同綿羊般溫順。他將鞭子插在腰上,恭恭敬敬地對著二人行了一禮,額頭都要貼到桌板上了。
“二位爺,找小的有何吩咐?”
“你叫什么名字?”
“二位爺,小的喚做詹二。”
“詹二,我且問你,這群穿著粗布麻衣赤著腳的,都是何人?”
“這群囚犯倒也各種各樣,不過最多的倒是一些小官小吏。”詹二大嘴一張,嘿嘿一笑,露出兩排東倒西歪的黃牙:“那些小官都不經打,所以大多做一些輕活,在小的這里充當伙夫的倒是些背著命案的市井之徒。”
徐瀟瀟蹙眉聽完,又提了一個問題:“你手下的伙夫是從那邊的運貨馬車上卸貨下來的嗎?”
“正是,正是。”
魏凜在一旁看著詹二點頭哈腰的樣子,一抹笑意漸漸浮上嘴角。
“這貨物有何緊要的,居然需要禁軍的押送?”
“這……”詹二面露難色,似乎在猶豫要不要說出來。面前的這兩位年輕人雖然看似身份尊貴,可他并不知曉他們的身份。
“詹二,你若是信不過我,你且看這個。”徐瀟瀟再次拿出那塊官牌,在詹二眼前晃了一眼。
“原來二位爺是上使大人,小的失敬了……這車上裝的是軍械,這批禁軍也會在這營地中留下來。”
“哦?”
“我剛剛也是聽其他軍爺閑談才知道的。”詹二悄悄湊近了魏凜,壓低自己的聲線道:“聽說這皇宮里來的禁軍就是專門守在這里,保護皇帝陛下在楚山的封禪大典。剛剛我在軍械車里瞄了一眼,都是些強弓硬弩,長矛砍刀。”
“他們會駐扎到什么時候?”
“這……小人不知。皇帝陛下從楚山回宮那天,應該就是這些禁軍回去的時候吧。”
詹二還在與魏凜說話的時候,之前去通報的守門軍漢一路小跑著回來了,沖著徐瀟瀟輕聲說道:“巡查使大人,柳將軍聽聞大人到來,要到此處親自迎接。”
話音剛落,一個身著玄鐵鎧甲,左手捧著銀獅頭盔,年齡在三十歲上下的壯年男子朝著他們走來。他堅毅的目光掃了掃前方的幾人,手上的頭盔早由身旁的副將接過,威風凜凜地朝著徐瀟瀟行了一個軍禮,說道:
“末將柳一錚,見過上使。”
柳一錚的聲音并沒有普通的將軍那般渾厚嘶啞,反倒是有些清秀斯文的韻味含在其中,讓人倍感親切。
“柳將軍免禮。”徐瀟瀟還了一禮,也并沒有說出自己的姓名,“下官這次來流放營中查案,有些事項需要柳將軍的配合。”
“上使放心,一錚必定竭盡全力,助上使查案。上使,這邊請。”柳一錚轉身在前方帶路,引著魏凜與徐瀟瀟二人往總帳方向走去。
半路上,徐瀟瀟有意無意地問起了營地門口那些禁軍的事,本以為能夠得到更詳細些消息。可柳一錚知道的似乎并不比詹二多,也只曉得禁軍是駐扎于此處保護皇帝陛下的。不過在談起此事時,徐瀟瀟注意到了劉一錚瞳孔中暗藏的些許煩躁,所用的言辭也比詹二更激烈些。
川京只是派禁軍駐扎在此處,并沒有給柳一錚這批禁軍的指揮權。朝廷的這種行為,暗含了一種不信任的意味在里面。
這也難怪他心中藏著些許憤懣,任何一個領兵在外的將領,對于朝廷的調動都是極為敏感的。
到了主營,分賓主坐下后,柳一錚主動問道:“不知上使來此處查案,需要末將如何配合?”
“下官需要將軍提一個囚犯。”
“何人?”
“前宰相,成卯日。此人想必是在將軍治下吧?”
柳一錚很明顯地猶豫了一下,一種包含了多種情緒的復雜眼神出現在那俊秀的雙眉之下。他輕輕咳嗽了一聲,湊近徐瀟瀟問道:“末將想看看上使的官牌,不知唐突否?”
徐瀟瀟見無法推脫,只好將自己的官牌從腰間拿出,遞給劉一錚。
這名年輕的將領看了一眼官牌后的名字,略有些驚訝地問道:“上使的門師,可是鎮岳大將軍蕭侯爺?”
徐瀟瀟思忖了一瞬,點了點頭。
這是個很巧妙的問題,柳一錚的那句話,表面上的意思是:“提拔你的人是誰?”;暗含的意思是:“之前官場上為什么沒有聽說過閣下的名字?”
如今朝中蕭澤剛剛得勢,那提拔他的幾個親信也是理所應當。故而柳一錚猜測,眼前這個年輕的刑部巡查使,必定是蕭澤的人。
而徐瀟瀟之所以假裝自己是蕭澤的門生,是為了探一探這個柳一錚的底,想看看他到底是誰的人,會不會與屠龍者有所瓜葛。
“既然是蕭侯爺的派來的巡查使大人,末將也不好隱瞞。成卯日確實在這流放營中,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成卯日在三日前就已經去世了,懸梁自盡的。”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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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前,川京皇宮。
“陛下,有密報傳來,成卯日在雍州流放營懸梁自盡。”
商帝皺著眉頭聽完內廷司王太監的密報,有些不可思議地問道:“情況屬實嗎?”
“陛下,老奴反復問了負責此事的孩兒三遍,情況屬實。”
“這件事十分重要,不得有任何差錯。”商帝咳嗽了兩聲,用手絹擦了擦嘴唇:“你再多派些人手去,務必要確定此事。”
“老奴領旨。”
眼看著王太監匆匆離去,商帝似乎突然改變了主意,叫住了他:“這件事不必讓內廷司去核實了……即刻傳旨,派禁軍的朱雀小隊駐到雍州流放營里去,帶好軍械器具,去細細探查成卯日是否死亡,沒有朕的命令,不許離開!”
“是,陛下。”
“成卯日死了這事兒,順逸那孩子知不知道?”
“這,內廷司的密報,想必太子殿下不會知曉。”
商帝盯了王太監一會,確認了他是忠于自己的,一揮衣袖道:“你想個法子,讓順逸知道此事。”
“陛下,這……”
“你不用問朕,只管去辦。”
“老奴領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