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光坐在梅承的病床邊,盯了他一整天。</br> 期間,海吹紗來了數次,夷光都只是搖頭。他一直在觀察梅承的魂魄,符咒用了幾千張了,仍然沒看出訣竅來。</br> 只能斬妖魂。</br> 但這么做,如果妖魂之下,沒有人魂,梅承拿來實驗的這只腳,就要廢了。無魂的肢體,即便是好用的,也不會再有知覺。</br> 夷光:“該怎么辦呢?”</br> 海吹紗洗了一大盆的青提,一顆顆喂給他。</br> 夷光垂著眼,看著她從食堂順來,一言難盡的不銹鋼大盆,說道:“真豪放啊,這樣吃水果。”</br> “畢竟你把它當主食嘛。”海吹紗道。</br> “這個盆,比我臉都大。”夷光又道。</br> “是呢,對了,我跟你講過嗎?梅封吃水果,從來都是小份的。”</br> “為什么?”</br> “飲食習慣。”海吹紗解釋,“他喜歡把東西切好,拿牙簽扎著吃。而我呢……”</br> 海吹紗當場演示,一把抓起青提,全扔在了嘴里:“喜歡大口大口吃。”</br> 她喜歡把葡萄青提這中一顆顆摘下來,放在巨大的容器內洗干凈,然后像抓小零嘴一樣,一次抓一把,塞進嘴里,鼓囊囊嚼了,咽下。</br> 西瓜,切半用勺子吃。橙子,像吃橘子那樣徒手扒皮一整個掰著吃。</br> 石榴,剝完一整顆,一把把嚼著吃。</br> 她說到這里,夷光捏著一顆青提,說到:“那,里面的籽呢?”</br> “咽下去。”海吹紗說,“我的話,只要能嚼碎了咽下去的,都會咽下去。”</br> 夷光若有所思。</br> “你知道嗎,梅封不吃石榴,哈哈哈哈……”海吹紗說,“因為他沒辦法咽下去籽,又嫌棄嚼了味道后再吐出來有點惡心。他說,他恨不得拿把柳葉刀,剜出籽了再吃。”</br> 夷光:“刀,柳葉刀,手術刀……刀。”</br> “你沒看過武俠小說吧?”海吹紗道,“他說的是那中不存在的刀,跟武俠小說里的江湖名刀一樣,暗器那中,薄如蟬翼,削鐵如泥。”</br> “牙簽。”夷光指著一個青提上扎著的牙簽,“你剛剛來之前,先碰到了梅封吧?”</br> 所以盆里才會有一根牙簽。</br> “沒錯,他就是牙簽狂魔。”海吹紗道,“不過他這中做法也挺好,減少了皮膚接觸,入口更干凈衛生。”</br> 夷光慢慢站了起來,說:“我有辦法了,我知道怎么做了。”</br> 就跟梅封吃水果一樣,他打算把梅承腳部的魂魄看作一整份水果,然后把昭公主切成片片薄刃,就同海吹紗提到的蟬翼那樣,一點點把感應到的妖魂一份份剝除,如果有人魂能夠補上妖魂的空缺,就證明梅承的人魂是完整且足夠支撐身體的。</br> 這樣,他就可以放心的斬斷妖魂,讓海吹紗進行表皮剝離手術,推進下一步。</br> 夷光合掌拔刀。</br> 千張符箓斷下,昭公主碎為翩翩蝴蝶,一點點抽割走梅承腳部的妖魂。</br> 妖魂斬了三分之一后,夷光歇了口氣,開眼看梅承的腳。</br> 空缺之處,魂魄慢慢的流淌運轉了起來,盡管魂魄虛弱,但卻如他所料,是完整的。</br> 夷光大口喘著氣,笑了起來。</br> 海吹紗:“有完整的人魂嗎?!”</br> 夷光點頭:“我們的猜想是正確的,他的身體里,妖魂和人魂都是完整的。”</br> 他放開了膽,抽了龍爪下全部的妖魂。</br> 虛弱的人魂終于得意舒展,盡管還畏畏縮縮,很是虛弱,但足以撐起腳內這方天地。</br> 梅承在沉睡中痛吟了起來,他龍爪漸漸縮小,就像風干的死尸。</br> 等龍爪能依稀看出人腳的形狀,比人腳稍微大一圈后,終于停止了萎縮。</br> 海吹紗叫來護士,切割了一點龍爪組織,化驗結果,果然如死皮一樣,是已經壞死的皮膚組織了。</br> “你們,對朕的,龍足,做了什么……”梅承醒了,很大可能是被疼醒的。</br> “爺爺,你現在什么感覺?!”海吹紗問。</br> “疼。”梅承說。</br> “是什么樣的疼痛?”</br> “腳被塞進梅封的刷牙杯里,憋得慌的那中疼。”</br> “形象生動!”海吹紗道,“那很有可能,你這層龍皮下,是人身。”</br> 梅承努力坐起了身,大口吸著氧,說道:“寶貝,你可別哄你爺爺,你可是說真的?”</br> “極大可能,極大可能,可能!”海吹紗仰著笑臉半瞇著眼,不敢看梅承,她怕流淚。</br> 夷光催刀:“那我,繼續了。”</br> 梅承:“你這狐貍,是想把爺爺我給疼昏過去嗎?”</br> 夷光:“得罪了。”</br> 他翻手下指,剎那功夫,薄刃抽妖魂。</br> 小腿的妖魂抽走后,被擠壓人魂也慢慢接管了小腿部位。</br> 梅承疼得滿頭是汗,可卻肆意的笑了起來,笑聲像哭聲,還夾雜著幾聲龍哼。</br> “好……好得很!”梅承說,“我今天就臉大一回,夷光,我代表小紗的父母,我同意你跟小紗的婚事。”</br> 夷光低頭一笑,輕聲道:“多謝。”</br> “大腿……快,大腿,我好像……”他正說著,身體突然暴走了。</br> 原來,體內妖魂受到了實實在在的威脅,反抗了。</br> 繼承自老龍的龍魂釋放出了十方威壓,壓的海吹紗雙耳嗡鳴,顱頂似被一條巨龍按壓著,馬上就要窒息了。</br> 海吹紗兩眼一抹黑,聽不到也看不到,難受的扼住自己的脖子,想要讓空氣進來。</br> 她就似被巨浪突然掀在岸上離水的魚,烈陽下煎熬著,下一秒似乎就能死掉。</br> 只是眉心,一直有個堅毅溫柔的存在,像一雙舉起天的手,讓她不要垮。</br> 身體撞進了熟悉的包裹氣息中,眼前的黑霧散去,海吹紗見自己被夷光抱起,尾巴做擋。</br> 狐貍抱著她跳上欄桿,向后一仰,墜向地面,又迅速翻了個身,敏捷地跳起,把她放下,匆匆扔下一句:“讓他們都離遠些。”</br> 其實不必海吹紗多說,醫院里的非人類們,都已經感應到了危險。一個個像逃離火災現場,拉拽著人類醫生跑。</br> 海吹紗被黑盼一把夾起,另一側還夾著五十八歲的姚醫生,往東院跑去。</br> 夷光收回薄刃刀,重新召喚昭公主,提刀在穹頂畫陣,借天壓龍。</br> 妖魂龍首噴著氣,從病房飛出,向夷光撲來。</br> 夷光:“邪龍莫狂!”</br> 源自錯因,結生錯果,讓我來了結你吧。</br> 昆侖八尾,狐耳爆出,妖尾烈風中飄動。他眼睛黑亮,刀身金黃。</br> “你只是得了龍形,并非真龍,死心吧,你從一開始,就不該存在,把他的身體,還給他。”</br> 老龍化了人形,使梅承的母親受孕。</br> 產子,應天生就有人身才對。</br> 可憐,老龍想要個龍子,而梅承的母親,懷胎時,心中每日祈禱著,不要是個怪物。</br> 不要是個怪物。</br> 于是,父母的“心愿和祝福”,梅承全都聽從了。他擁有了雙魂,哪一個魂魄都無法全部占據身體,也不舍得放棄。</br> 夷光:“不認命嗎?他要你離開。他選擇了他的歸屬。他是誰,他已有了決定。他要做個人,他選擇留下的,是作為人的部分。你……該離開了。”</br> 昭公主斬去了龍首。</br> 妖魂殘念迸散到結界上,像在西院的天花板放了陣盛大的煙花。</br> 夷光瀟灑收刀,收了陣,把倒在病房外的梅承抱了回去。</br> “接下來,就交給海吹紗了。”</br> 梅承耷拉在他的肩膀上,有氣無力道:“我這一把老骨頭,折騰到現在還不死,我可真是苦命啊……”</br> “這就是你的命,受著吧。”夷光微笑。</br> 梅承閉著那只本是妖瞳的眼睛,流淌出了一行淡淡的紅淚。</br> “眼睛睜不開……”他說。</br> 夷光看了他的魂魄,輕聲安慰道:“人魂在慢慢接管你的身體,但它很虛弱,你耐心等等自己,會好起來的。”</br> ---</br> “七點零五分,手術開始。”海吹紗道。</br> 歷時四個小時,梅承卸去了半身龍皮。</br> 海吹紗沒繃住,當場就哭了。</br> 因為梅承的龍皮下,包裹住完好的人身……是他本該作為人,出生的身體。</br> 是個人。</br> 臘月二十七那天,梅承醒來,問了日子后,梅承說:“二十七宰只雞……我想喝雞湯了。”</br> 雞湯端上,鏡子也一并拿了來。</br> 梅承不敢照,足足拖了半個多小時,才將早已捂熱的鏡子反過來,小心翼翼看了眼鏡子中的自己。</br> 他恢復最慢的那只眼睛,已經趨于正常。那一半重現人世的皮膚嬌嫩嶄新,與他另一半皮膚之間仿佛有一道分割線。</br> 梅承:“真好啊……今天。”</br> 最令他欣喜的,是他花白的頭發中,已然能見到新生的黑發根了。</br> “你之前一體兩魂,魂魄吸收著雙倍營養,現在妖魂不在了,你的身體會慢慢恢復健康。”夷光說。</br> 海吹紗也道:“這么看,祖宗你還有得活呢!”</br> 梅承道:“今天之后,活一天,賺一天。”</br> “祖宗說吧,現在最想干什么?”</br> “想……回到小時候。”梅承垂著頭,好久,他輕輕吸了口氣,才說,“告訴那時的我自己……不要怕,不要哭,將來……你會作為一個人,安享晚年。”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