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的冬,叫人終于覺得暖。
“陸醫生真是好福氣,終于要抱得美人歸了?”楊老師大咧咧笑道,抬肘撞了撞倚在教室墻外傻笑的陸耀華。
“楊老師,你不知道。我連到了這一刻,都還覺得像在做夢一樣。”他側目偷偷望一眼起了霜花的窗戶,灰白色的霧面里勾勒出一記淺淺的影。
楊老師愣愣看了看那人,旋即又狠狠定了心神。
“幸好我現在已經已經有了男朋友,不然早晚得被你倆膈應死。”她應景地打了個寒顫,端著見底的茶盅轉身去了廚房。
上完課,蕓生拎起包,裹著大衣走出了教室。
“都說了今日不用來接我,我下了課就直接坐車過去。”
她有些意外地看著門口出現那人,呼吸間陣陣白氣,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又忘了戴圍巾?!”陸耀華焦急地取下自己脖子上系好的羊絨圍巾,深藍的顏色,邊沿浮起的小絨毛還帶著溫暖的體溫。
“你不要總是貪方便。”從這里回她住的地方,還是得走一會兒的。
蕓生小聲反駁道:“哪有總是,就這兩天而已。”為省錢就只買了一條圍巾,誰知道洗后那么不易干,曬了好幾天都是潤的。
陸耀華似是察覺到什么,忙捂緊她的手牽著朝外走:“正好,我母親快過生日了,你陪我去挑一挑禮物吧。”
“姐姐們都隨夫婿回老家了,伊凡又太小,我一個人也不知道買什么好。我看,就你再合適不過了。”他見她為難,攬過人解釋道。
蕓生在他懷里微有不自在,卻沒有再推拒。
到了店,陸耀華輕車熟路地叫來了導購員。
“有沒有新上的款式,拿出來給這位小姐挑一挑。”
“新上的,有意大利和法國的秋冬款,我馬上都給您拿過來。”穿著白襯衣配馬甲的百貨商店員工一眼便認出是熟客,“陸少爺,稍等。”
端上來的羊絨圍巾整整齊齊的碼在托盤里。
“伯母,喜歡什么顏色?”蕓生上前看了看玻璃桌柜上琳瑯滿目的商品,側目詢問。
“這個......”他掩唇假意思索,半晌卻道:“這個,我還真不太清楚,要不你挑一個你喜歡的顏色?”
她喜歡的顏色?蕓生不解地盯著他,陸耀華向那導購員使了一記眼色,掩飾道:“我也沒買過,怕買的不好。”
蕓生無奈打趣道:“我倒是不擔心,左右要是挑得不好,反正也是你的名義送出去的。”自上次在俾斯麥大街折回公館與陸耀華的母親匆匆一面之后,她心里便有了無形的壓力。
“這條,好嗎?”
“小姐眼光不錯,這條法式丁香色,賣得很好。”
陸耀華揚手道:“好,這條包起來。”回頭狡黠一笑,“你再繼續挑,一條不夠換。”
她狐疑地看他兩眼,無奈又指了指近旁的兩條道:“這條山茶色和那條鈴蘭花樣的,如何?”
“你覺得呢?”他故作不懂拿過那兩條端看。
“素凈優雅,我覺得也好配衣裳”
“嗯。”他贊許地點頭,
陸家,祖宅。
徐小姐迎出門外,這次才真真切切見到那人。
“大華,伯母都等了好一會兒了,你們可算到了。”
蕓生望著車門外伸過來的那只手,含笑握上。
“徐小姐,怪我不好,害耀華繞路來接我一趟。”
徐小姐垂頭偷笑道:“小美人,你這話騙騙伯母就行了,我可是不信。”瞧著她一身大家閨秀的打扮,其實私下都是一副男子氣概腔調,也難怪那次在公館叫美人鬧了誤會。
“母親!”陸耀華抬眼一見母親立在門柱邊,對著徐小姐急道:“可別冤枉好人,都是兒子我的錯!非要蕓生等我去接,又哪曉得我在路上耽擱了好一會兒。”
陸夫人無奈嘆了口氣,笑顏逐開:“行了行了,伊凡都等得餓了,就你話怎么這么多!”
這一場家宴,他早已同兄姐弟妹打過招呼,帶人回來單獨見母親一面,也叫她方便自在。
飯席上,陸夫人替蕓生夾了菜。
“聽耀華說,你們是大學同學?”
蕓生微笑點頭,“謝謝伯母。”
“那你家里人可在北平?”這婚事她是允了,可雙方父母總得見上一面,商議諸多事宜吧。
蕓生艱難地咽下嘴里的菜,淡道:“家在南面,但家里......就我一個了。”
“好孩子,多吃些......”陸夫人將人續了人參雞湯,心切安慰道:“別多想,我們陸家也不是什么富室巨家,伯母只不過想,婚姻大事總還是要走個正規流程的。且照你們南面的習俗,出嫁的嫁衣要由女子娘家人親手縫制,寓意吉瑞......”
蕓生沉默聽著不時點頭回應,陸耀華見狀,忙搶過話:“母親不用操心,我和蕓生都商量好了,日子就定在年前。城北正陽樓宴請幾桌喜酒,不必鋪張浪費。”
陸夫人聽罷,臉色卻不大好,她不是不講道理,可這個兒子......畢竟是頭婚,怎能不操心。
“罷了罷了,你向來也讓人省心,是我這個做母親的多事......就按照你們年輕人的意思辦吧。”見兒子臉色終于沉不住,陸夫人還是松了口。
吃過飯,陸耀華送蕓生回去,又捎帶了徐小姐。
“你這么快就要回英國了?”
陸耀華打著方向盤,挑眉驚訝道。
“是呀。”徐小姐坐在后座拉過蕓生的手,“小美人,可算是救了我的命,感激不盡。”
蕓生不解,陸耀華清了清嗓子尷尬道:“我,我和她......小時候定過親。不過!你放心,那已經是過去了。”
徐小姐白他一眼,哼道:“某人可算是得了天大的便宜,賣乖賣得真快!”
“可惜,我與某人:也只作竹馬稱兄道弟,未曾有青梅談情之意。”陸耀華打趣笑道:“對不對,‘徐公子’!”
徐小姐又白他一眼,回眸看向小美人道:“我要去英國找我的‘朱麗葉’去了,你們的喜酒怕是吃不成了。”她邊說邊摘下耳上的珍珠耳環,戴在蕓生耳上。
“今日特地戴新的來,就為了送你,別摘。”
徐小姐緩緩又抽了盤發的夾子,一頭烏發落下,才知是假發。
“徐小姐你......”蕓生震驚地凝著她那一頭清爽的短發,幾乎與男兒無異的長度。
“小美人,后會有期。”
蕓生回過神,才見陸耀華已將車停至機場。
徐小姐沖著陸耀華眨眨眼,飛快的朝蕓生的臉蛋上落下一吻。
“......你這家伙!”
蕓生愣愣地摸了摸臉頰上的印跡,瑩白的指腹上是玫瑰香色的紅色膏體,望著那抹走遠的倩影眼眸中又浮過片刻前那張艷麗的嘴唇,無聲地開合幾下,亦叫人看懂了。
揚眉起了笑意:原來,是個奇女子。
她知道怎么辦了。
過了幾日,楊老師終于托人問清楚,抬筆寫下一串地址,遞給蕓生。
“我朋友說,這家布店的老板就是蘇浙的,經手買賣的料子用來做嫁衣,再好不過。”
蕓生捏著紙條上了街,原來是家老店。
——鳳祥齋。
“姑娘,做嫁衣?”
蕓生微紅著臉點點頭,店里三三兩兩成群的人,只她一個是形單影只的。
“能給我看看料子嗎?”腦中浮起耀華那張陽光明媚的笑臉,她坦然迎上周圍好奇又異樣的目光。
“這款式喬其紗料子的,這款是絲緞的,還有這款是西洋進口蕾絲......”
蕓生抬手摸一摸,棉紗那款顏色正手感也好,做里襯舒服。
“就這兩款吧。”喬其紗和棉紗的兩樣配著買,一個做外一個做里,正好。
伙計瞧她選得這兩款都不是太貴的,自己掙不了多少紅利,于是又賣力推薦道:
“我們是百年老店,姑娘放心,裁縫都是幾十年的老裁縫了,包您滿意。”
“那價錢呢?”
“工費都是按米算的,不貴......”
蕓生微有動心,可還是決定自己親手做,想來會更有意義些。
“不必了,麻煩幫我包起來。”
她垂眸含羞一笑,轉過身讓出柜臺,抬眸的一瞬卻好似被屋檐外的漫天冰寒給凍住了,簌簌的白雪直往她心底落。
“妹妹——是你嗎?”
街沿下尋來的秦信芳,眼眶泛起紅,一聲又一聲問,可那人卻不肯看她一眼。
蕓生屏住呼吸退進人群里,哪知秦信芳亦跟上來。
“蕓生,跟我回去。”哽咽地只差哭出聲,拉過那細瘦的人兒,淚止不住掉。
“六姐。”她終于抬起那雙清亮的眸,語氣冰冷地抽離了秦信芳的手,“我不可能跟你走。”
“你,你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她訝異望著眼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女孩子,“你知不知道小九......”
她的臉色一點一點起了寒霜,“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姑娘......”包好布送來的伙計一愣,“您的東西。”
蕓生坦然付過錢抬腿就走,秦信芳望一眼那包紅布,雙眸刺痛。
“蕓妹妹,你,你要嫁人了?!”她不能置信的又拉住她的手。
“你怎么能嫁給別人!”秦信芳只看一眼那一包廉價的布料,便知蕓生過得很不好,她必須帶她回去。
蕓生聞言笑出聲,可眸中卻起了諷意:“我為什么不能嫁人?”他們秦家仗著權勢,要她生便生,要她死便死,憑什么!
秦信芳慌了神色,拖住她忙道:“那......那小九的孩子呢?!”刻意問起那個孩子,只求她好好想一想,她怎么能帶著小九的孩子,嫁給旁人?
那一聲問,刺得蕓生心間發顫:孩子,他們秦家還有臉問孩子!她好恨!
不留情面地拂開了秦信芳,蕓生冷眼望著這位曾經最親近的‘姐姐’,嗤笑出聲:“沒了......早就,沒了。”她怎么會讓他們有機會把小初從她身邊搶走,那是她如今的命!
“六姐,蕓生只最后一次叫你六姐。”她冷靜自持地看著眼前這位美艷高貴的秦家小姐,退開距離,“還請六姐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就當我和孩子,都死了吧。”秦家既然能登出那樣的報紙,想來這樣的要求,對秦家任何一個人,輕而易舉。
她只求她,就當今日誰也沒有遇見,來日街頭再見,她亦只當她是秦家的六小姐了。
“蕓妹妹......”
“妹妹......”
秦信芳泣不成聲,雪地上帶出淺淺的腳印,痛心不已,卻奈何不知還有何臉面哀求那人留下。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走,看著她一步步消失在長街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