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了小客廳的門,右拐便是她當年的臥室。
門開那一瞬起了風,吹動著屋里那人身上的絲緞夾襖長衫,身影熟悉得可怕。
她一瞬動了逃離的念頭,腳卻生了根似得再抬不動。
“——蕓生。”
原來不是那人。
她的臉色駭?shù)檬Я搜粑鼭u漸回穩(wěn),似是松了口氣。
“聶大哥......你怎么會在這兒?”
楚昊軒整個人清瘦了些,回眸一愣,眉宇微展皆是笑意:“我來,自是來見你?!?br/>
“我過得很好?!彼艁y一笑。
“是嗎?”他眉宇一沉,收了笑卻道:“你不必騙我。”
初到北平那晚,便得知她差點被人綁走,他聞訊趕到那條街,她人卻已不見。
“想要綁你那位校長,我已經(jīng)叫人著手處理了?!彼锨拔站o她的肩,“你放心,以后他不敢再來騷擾你?!?br/>
處理?她聞言震驚望向他:“你一直派人監(jiān)視我?”
“我沒有。”他只是得知她到了北平,那人也在?!扒丶夷俏簧賻浺苍诒逼?,你知不知道?!”
“我來,是來問你......”他語氣一頓,眸色深重,“跟不跟我走?”這次就連金陵督軍府也已變天,他抽身趕來,只為她。
他語氣不覺加重:“秦家不久后便是眾矢之的,你不走早晚會被牽連。”
哪知蕓生一愣,回過神卻又譏諷一笑:跟他走......這次,好將她和小初關(guān)進楚家的督軍府?
“聶大哥——你算我的誰?”蕓生刻意拉開距離,“我同那人早沒了可能,如今聶大哥若是真心替我著想,便最不該再來找我?!?br/>
“......你就半分也不肯信我?”他的真心,又一次被她踩到腳下。
“我信你。”蕓生的眼眸一冷,一字一句提醒道:“可我不愛你?!鼻寥f苦逃回北地,今只因一句尚不知真假的話就跟他走......如此,那位曾經(jīng)幫助過她的梁小姐,又要如何是好。
她刻意直白的一句話輕描淡寫,卻刺得他神思一晃:他何必來,自取其辱。
“我如今......已有想要托付的人,聶大哥何苦執(zhí)迷不悟。”終不忍心,還是軟了語氣。
他眼神一狠,捉了她的腕逼近道:“這天下,除了我能同他抗衡,誰還護得了你?!蕓生,別太天真。”
她慌亂一掙竟沒料到他用了真,腕間已起紅痕。朦朧的目光中,他身上那人的影子太重。
“你強迫我跟你走,其實又和我恨的人有何分別?!?br/>
這一次,她終于令他徹底清醒。
“呵......”
他冷笑著松開手。
蕓生的腳步亦沒有絲毫留戀:她,不能讓自己重蹈覆轍。
“你若走——此生自此不見,再見亦是陌路?!?br/>
她終于停下,卻親口斬斷了最后一絲希望。
“好。”
逃離那片舊宅,到街口上了電車,橙黃的光線穿過窗沿,落進她的眼,整個人都透明起來:一瞬頭輕腳輕。回想起方才再提起那人時,原來心里,已沒有再覺得多么難受。
這一刻靜靜望著沿路的街景,學校的站臺旁一眾明媚的少男少女,令她腦中猛地聯(lián)想起一張陽光燦爛的笑臉:竟是陸耀華。
下一秒,心中騰起一腔熱血,久違卻熟悉。
“麻煩司機先生,我要下車。”
就在鐵拉閘門將被拉上時,蕓生下意識起身。
她說,她已有想要托付的人,或許是說給旁人聽,其實亦或許是說給自己聽。
楚昊軒的到來,仿佛是一記警鐘,擊碎了她自以為是的粉飾,卻敲響了她對未來的憧憬。
那個未來,原來也可以:沒有爾虞我詐,沒有利益勾結(jié),沒有拋棄背叛。有的只是她渴望的平凡幸福,現(xiàn)世安穩(wěn)。
——囡囡,永遠不要妄自菲薄。
——囡囡,永遠不要委屈自己。
父親的話,渡給她無盡的勇氣?;蛟S,她也可以,可以為那樣一份未來向前主動邁出一步。不論結(jié)果如何,只要不留遺憾。
“姜媽,你家少爺,在嗎?”
終于趕到城東的洋公館,蕓生的呼吸急促混亂。
“少爺,少爺不在啊......”姜媽猶豫道。
“——姜媽,是誰啊?”
花園里款步走出一位身著白色蕾絲洋裙的少女,脖間掛的珍珠項鏈款式新穎,好似剛剛結(jié)束了一場越洋旅行,長長的卷發(fā)劃出一道弧線捎帶著海風的味道。那女孩子越來越近,身后的門廳內(nèi)又跟出一位衣著素靜的婦人,舉手投足間優(yōu)雅得體。
“姜媽,少爺回來啦?”
“回夫人,還沒呢......”姜媽的眼神有些不知所措。
蕓生臉一白,當下便明白了,于是淡淡一笑:“姜媽,就當我沒來過吧?!?br/>
“哎......”姜媽想開口留住她,就被身后趕來的徐小姐拍住了肩。
“姜媽。”徐小姐朝雕花鐵門外探去,卻只遠遠看見一抹背影?!八?,她就是耀華......”
姜媽點點頭,徐小姐含蓄揚起了嘴角,回頭偷看一眼伯母,如釋重負。
一個人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漸漸沉下來。
身后的馬路上傳來汽車鳴笛的聲響,她回頭,只見伊凡搖下車窗驚喜地打招呼:
“白老師,白老師!爸爸你看——是白老師!”
蕓生停下腳步,街旁的路燈也一盞接一盞亮起,光束落在她的身上,垂頭看一眼地上淺淺的影,漸漸的又多一個。
抬眸,只見疾步下車走向她的陸耀華,竟一時不知要如何開口。
“我......我來......”其實她還沒走多遠,連洋公館這一帶的俾斯麥大街都還沒走完,便出現(xiàn)了奇跡。
“我想清楚了?!彼粗?,眼里的光芒如炬。
她的眼眸盈盈一動,牽扯出太多叫人看不懂的情緒。
“我,也想清楚了。”
陸耀華緊張地皺起眉頭,這一刻,她會說出怎么絕別的話?他下意識攥緊了左手掌心里那一個小小的酒紅色絨布盒。
“你知道,我剛剛在想什么嗎?我在想,這一次,是不是我又晚了?!彼煅实負屵^她將要說的話,“我?guī)е练踩フ夷?,可院長說你還沒有回來。我們就坐在孤兒院里的秋千上等,等到最后伊凡問我,如果這次沒有見到你,他是不是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蕓生......伊凡怕以后見不到你和小初,其實我也怕?!?br/>
蕓生震驚地看向他,“你,你要走了?”
見她的情緒終于有了波動,他卻狡黠一笑:“如果......真的如此,你,會挽留我嗎?”
“不會?!彼剖强吹搅怂掷锊氐臇|西,平穩(wěn)又道:“可我......也許會來找你,就像此時此刻?!彼K于將眼前這人仔仔細細看入眼里,記進心里。
他低垂黯淡下去的眼眸又即刻被點亮,只見她一步步向他走近。
“我!我能抱一抱你嗎?”眼見著那張小臉起了誘人的紅暈,他一瞬明白過來,高興地手足失措。
蕓生含笑點點頭,下一秒,他單手擁她入懷,嗅著她發(fā)間隱著的淡淡茉莉香氣,美好如初,圓滿的令人想要落淚。
他終于有了勇氣打開手里那個盒子,期待地看向她。
蕓生腦子猛一剎那空白,旋即回過神,柔柔一笑。
她想清楚了,就像他對她說的,她不能一輩子活在過去,活在怨恨和痛苦中,自己走不出來,別人也走不進去。
“耀華,或許我還不夠像你那樣多的喜歡,不過......我想試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