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入秋。
蕓生已攢下一些錢,除了自己用,還能補貼一些給院里的孩子。
“我張羅著楊老師一起買了些棉花和布料回來,那幫孩子好幾個去年的棉衣都破了,趕在入冬前咱們都給填補一下,正好洗了曬干?!?br/>
“院長心真細(xì),換我,我怎么沒想到?”楊老師吃著瓜子,邁進(jìn)后院。
院長笑了笑,慈目望了一眼蕓生道:“院里孩子增多了,這兩日我還請了位幫手來?!?br/>
“誰呀?怎么前幾日上課的時候,院長沒提過?”
“——伊迪斯!”
剛說曹操就到,楊老師咬著瓜子漫不經(jīng)心回頭一看,臉一紅,忙放下手揩了揩嘴。
“哎呀,有客人來,怎么不早說?!”
楊老師背過身低聲對著蕓生抱怨。
蕓生淡淡看了一眼陸耀華施以淺笑,算是打了招呼。趁著那人還同院長在一塊交談,于是蕓生將手里的簍子和針線交給了楊老師。
“哎,白老師......你們認(rèn)識?”
“大學(xué)同學(xué)而已。”她輕點了下頭,忙按著楊老師在她的位置坐下,又抬來一把椅子,狡黠笑道:“你要是想認(rèn)識人家,還不趕緊請人家過來坐?”
楊老師臉一燙,嬌嗔道:“哎,白老師別胡說啊!”
“且等我進(jìn)屋給你遞塊鏡子來,看我胡說沒胡說。”生活漸漸穩(wěn)定下來,她也能分出心思玩笑了。
“伊迪斯,我拖人送來的課本文具夠用嗎?”
院長感激一笑,“夠了,我聽楊老師說,孩子們很喜歡。”她指了指后院東側(cè)新蓋起來的數(shù)間小平房,平日里都是在那里上課的。
“是嗎?之前管家?guī)臀医o工人結(jié)賬的時候就叫我過來看看,一直不得空,今日總算來了?!标懸A的目光追向廚房里忙碌的那抹身影,“院長,可否方便請一位老師帶領(lǐng)參觀一下?”
后院廚房這一塊因陸耀華要來,除了院長其他的修女便不會在此露面。由此,就剩下楊老師和蕓生。院長當(dāng)然明白那人的用意,不過她不會插手。
喉間那一聲白老師還沒能出口,只見蕓生將泡好的茶遞給了楊老師道:“我得去看看小初,他醒了不見我,會哭的。”
“哦,哦......好!”楊老師旋即明白過來,偷偷眨眼一笑。
“陸醫(yī)生,喝茶?!?br/>
“嗯,謝謝?!?br/>
陸耀華寡淡笑了笑,咽下那口茶,貼著心壁燙下,漸漸起了澀味。
“聽院長說,孤兒院的那些房子,都是陸醫(yī)生捐建的?”
“也不全是。在國外還有些念書的朋友,我們一起建了一個私人基金會,每年各自都會往里面存一筆錢,誰要是有捐建的項目和工程,都可以用。”
“好像很厲害的樣子......”楊老師仰慕地看他一眼,“我來的時候,房子剛竣工不久,問白老師是什么時候開始建的,她說她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打好地基了??磥?,您和院長認(rèn)識很久了,陸醫(yī)生怕是還做了不少好事吧?”
陸耀華是個健談的人,聞言卻淡然一笑:“楊老師過譽了,若論做好事來評價一個人,我是醫(yī)生,豈不是每天都在做好事?”他一笑,眉眼如沐春風(fēng),好似一位陽光少年郎,眼里裝著好看的星星。
“楊老師......和白老師關(guān)系不錯吧?”
“白老師人很好啊,聽她說......你們是大學(xué)同學(xué)?”楊老師暗自咬唇試探道,見那人坦然點點頭,于是又道:“白老師大學(xué)的時候,是遇到了什么事嗎?我發(fā)現(xiàn),她和我們的世界不一樣,總是給人隔著一層的感覺。那個,你可不要告訴她啊?!?br/>
“不會。”陸耀華一愣,卻搖搖頭,“她大學(xué)的時候還好,可能是近來這一兩年經(jīng)歷了什么吧。”
楊老師渾然不覺自己已被套話,忙贊同道:“也是。我纏著院長問過,院長只說,白老師還沒結(jié)婚......老家在南面,又一個人帶著孩子生活在這里。”還是知道分寸,于是言簡意賅略過。
她,還沒結(jié)婚?!那當(dāng)年,在學(xué)校......
“——白老師?!?br/>
天色已晚,終到了告別的時候。陸耀華猶豫后那一聲低喚,猛地叫停了蕓生。
“是伊凡?!彼趺磮A下去?
“伊凡怎么了?”她回頭。
“伊凡聽學(xué)校的同學(xué)說,后日城里有廟會,他許久不見你了,想請你帶著小初一起去看燈展?!币豢跉庹f完,心跳驟然加快。
見她凝了神色,他忙又望向她身后的人道:“楊老師也一起來?”
楊老師猛地被茶水嗆到,卻忙順順喉欣喜道:“好啊,好!”
蕓生無法拒絕,因為原本那一天,她就計劃要帶小初去放河燈。不過是多幾個人一起,她為什么有些緊張了?
這日京城的廣濟寺,僧眾合唱,鐘鼓齊鳴。
內(nèi)城河道上飄蕩著各寺制造的法船,至晚焚之。冥衣鋪匠人以木、竹、秫秸做船架,船身覆彩紙糊成船形。船頭為猛虎圖案,上站著持叉的開路鬼,其后站著對‘黑白無?!?。
“嗷!爸爸......可怕,可怕!”伊凡嚎叫著撲進(jìn)陸耀華懷里,他嗔笑道:“纏了我好幾日,怎么好不容易來了,就膽小成這樣?!”
他,他又沒見過!都怪班上那個小胖妞,天天對唱他:蓮花燈,蓮花燈,今兒個點了明兒個扔。他稀奇那個什么蓮花燈,非吵著中元節(jié)這天要來看。
“嗯......白老師?!币练惨娮约夷莻€不肯搭理他,于是朝抱著小初的蕓生撲去撒嬌,“伊凡也要抱,白老師抱一抱就不怕了?!?br/>
陸耀華聞言紅了耳根子,拎起那小子的衣領(lǐng)便提了過來。
“你多大,小初多大?”這小兔崽子,讓人哭笑不得。
“來,楊老師抱。”
伊凡暗自頹了臉,下一瞬雙腳便離了地:誰要她抱啦!他可以自己走的。
陸耀華憋著笑,看來這小子進(jìn)了學(xué)校,越來越滑頭。
比起伊凡,小初可興奮得很??吭趮寢寫牙锸裁匆膊慌?,頭上頂一頂虎頭帽襯著眉眼濃黑,俊俏又威風(fēng)。扭著身子四處張望,什么都想去摸一摸,抓一抓。
蕓生在小初指的一處賣河燈的攤前停下。
“老板,這個怎么賣?”
“全手工的,價錢不貴,三個起賣......”
“我買三個。”
身后的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身邊的人或多或少都被輕撞了幾一下,蕓生奇怪,回頭卻見身后半米開護著她和小初的陸耀華。
“老板,收我的。”搶著付錢怕她多心,于是又多買了三個。“正好,伊凡也想放河燈?!?br/>
“爸爸,河燈是做什么用的???”
彩紙糊成的蓮花,點上一支小蠟燭,有的燈有字,有的沒有。三兩成群的像下餃子一樣入了河,夜間的涼風(fēng)一吹,蕩開水波,燈亦流得遠(yuǎn)了,像一條長長的銀河星帶。
蓮花燈,蓮花燈,今日點了明日扔......穿街過巷的小孩子嬉笑打鬧地唱著。
“爸爸,媽媽......逢年過節(jié)不能向先祖祭祀掃墓,是女兒不孝。”河燈已經(jīng)點燃,她抱著小初雙手合十,虔誠無比?!敖袢罩性恍⑴畮е醿盒〕跚皝淼磕罴腊?。愿父親母親垂憐,保佑小初日后健康順?biāo)?,無病無災(zāi)......女兒這一生,唯剩此愿,再無他求?!?br/>
“——白老師在干嘛???”伊凡撲上陸耀華的膝頭。
他眼眸一黯,挪開視線,方才回道:“噓!你不是問,河燈是做什么用的?”
“河燈,就是我們送給在天堂那些親人的禮物和思念?!彼÷暯忉尩?。
水光蕩漾,倒映起無數(shù)張虔誠的面孔,只見蓮花朵朵,逐波而下。
“我肚子有些餓了,咱么去逛逛夜市吧!”
楊老師摸摸肚子提議道,陸耀華抬手看了看表亦說時間還早。
那一剎那,仿佛是又回到了大學(xué)時光。
“好?!毕乱庾R點頭笑道,蕓生方才反應(yīng)過來。
伊凡那小家伙什么都吃,和楊老師相見恨晚,一路從街頭吃到街尾。
“不去看著伊凡,就不怕他吃壞肚子?”
小初也是個坐不住的,蕓生抱著他閑逛起來。
“你忘了,我是醫(yī)生?!彼汇缎Φ?,下意識拉開距離。
“啊媽......”小壞蛋眼尖,不知又瞧見了什么好東西,忙朝那畫攤前撲去。
“好,媽媽帶你過去看看?!蹦侨艘愀?,她總不好趕他。
抱著孩子走近,原是一個書畫攤。
“怎么現(xiàn)在還有扇子賣?”
蕓生瞧見那鋪了布的臺面前堆了一堆扇子,旋即想起自己之前賣過的那些,好奇笑道。
老者一看,嘆了口氣道:“都是期貨,城中有幾間店主好心送我的,畫是畫得不錯,可沒想到并不好賣?!?br/>
“是嗎?”陸耀華聞言上前,拿起一把扇子漫不經(jīng)心笑道:“若是真畫得好,當(dāng)作藝術(shù)品,哪怕不應(yīng)季,又怎么會不好賣?我想,肯定還是不如白老師你畫的好。”他刻意沒話找話,展開了手里的折扇,才一瞬傻眼。
小初在家看她畫過扇子,難怪見這些眼熟??申懸A怎么知道?
蕓生冷下眸,拿起另一把展開,又一把......這些,通通是她零散賣到不同店鋪上的扇子。原來真正的賣家,就只一位。
她還一直可笑地以為自己在自食其力。
“原來,都是你。”
“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他白了臉焦急解釋道。
“只是不想你太辛苦。”
她當(dāng)然知道自尊不能當(dāng)飯吃,她只是不想被人看不起。
“我們只是普通同學(xué),說得不好聽,只是校友?!彼菹滦牡?。
“蕓生,我不知道你發(fā)生了什么事,可你不能再這樣下去。”陸耀華擋住了她的去路,“你聽我說,你不能把自己困在一個人的世界里,自己走不出來,別人也走不進(jìn)去。”他下意識握緊了她的肩。
“你看看小初,你看看你的孩子......”
“蕓生,對你自己和小初,都公平一點。”
對他也公平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