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她不在。”
“她既然能說,又豈會不在?”
陸耀華不死心。
“好吧,前幾日她的確在,可她說了不見你。”楊老師趴在門縫邊咬唇又道:“陸醫生,東西收到了嗎?”
陸耀華寒目點頭,“你把這個,還給她。”
楊老師望著那一封厚厚的錢,苦笑道:“陸醫生,我嚴重懷疑伊凡是不是你親生的。就你這樣追女孩子,能追到手才有鬼。”
“伊凡確實不是我的孩子。”陸耀華難得一愣,“我還沒結婚。”
聞言,楊老師訝異地望向陸耀華。
轉眼又是一月,那人卻依舊天天定點來。
“中秋節就到了,楊老師請假回了鄉下老家,你替我上街去買些月餅回來吧。”院長是不吃這些的,不過她會替孩子們準備。
“你不肯見的人,今日沒有來。”這姑娘已經許久未曾出過院里了。
“院長......”
“好孩子,我明白。”
院長溫柔地抱了抱她,那懷抱讓人貪戀,仿佛一瞬回到了小時候。她已是做媽媽的人了,可還是忍不住會想......想到過往,想到那些逝去的親人,想到......那個不該再想的人。
她不是塊捂不熱的石頭,她也是人,開心了也會笑,難過了也會哭——是活生生的一個人啊!
“如果你堅持要一個人帶著小初,沒人會反對;可還是得提醒你:人生很漫長,不會短短一瞬,十幾二十年便輕輕松松的過去了。你會看著小初一天比一天高,看著他從小學到中學再到大學,看著他步入社會工作,看著他娶妻生子。再然后,他的人生里會漸漸沒有你......剩下的歲月,一朝一夕,你都想好了嗎?”
院長的掌心溫暖寬厚,蕓生終被那暖意熏熱了眼。
已涼天氣未寒時,用來形容此時的北平最恰好不過。
北城的新街口,來往采購的人們,或穿著嗶嘰西服,或換上薄呢長袍;微微的西風敲打著店鋪后院里枝到巷子中的樹葉,就著胡同人家的白粉墻,好似渡上了層月光。沿路,有擺攤的小販架著長短不一的竹竿兒,掛著三三兩兩的不帶罩子的電燈泡兒,高高低低,好像在街店屋檐外,掛了許多的水晶球,一片雪亮。電光之下,青白色兒的鴨梨堆成小山,盛在攤案上;紅艷艷的棗兒擠著灰藍紫的玫瑰葡萄,用籮筐積滿了,沿街放著。
“姑娘拿好,都給你包齊了。”
“謝謝。”
蕓生從鋪子里買好月餅,又記掛著小初吃不了。到底過節,于是準備給孩子買些豌豆黃、奶卷。她還記得北海公園北岸有家仿膳茶莊,念書那會兒維維領她去排隊買過。那家賣的傳統糕點,味道好,材料也比街邊小攤干凈衛生。
到了那地兒,門店內座無虛席,門外的糕點窗口早已排起長隊。
“讓一讓,擠什么擠......讓讓。”
人群里擠進來幾人,為首那個捏著手袋等候的嫵媚女人,身材雖瘦小卻穿著時髦。
“哎!你們怎么插隊啊!”
“插隊怎么著了?我們是大單子,老板出來了也會先賣給我們。”
那群人一路擠上來,到了蕓生身后,跟班小伙子罵罵咧咧道:
“喂!叫你呢,讓一讓!”
蕓生側身一避,那人差點撲倒在大街上。
“買百份是顧客,買一份也是顧客。我們既然花費比你們更長的時間排到這里,便可享受應有的權利,憑什么該讓?!”
蕓生的聲音清冷干凈,引得一眾人朝她看去。隊伍后先前受欺負悶聲吃虧的人們見一個年輕姑娘出了頭,紛紛抗議起來。
“喲,我當是誰呢!”那年輕女人抱手擠上前來,“原來是大名鼎鼎的白老師啊?!”
蕓生回頭一驚,卻諷笑回道:“我早已從學校辭職,李老師不用如此客氣。”那聲李老師咬得極重,引得旁人議論紛紛。
“看不出來,還是位老師......”
“這種人,竟然教書?!”
那女人氣得臉一白,回頭瞥看一眼路邊等候的汽車,猙獰笑道:“什么狗屁辭職!我告訴你們,她可是因為勾引校長才被開除的!”使了一記眼色給小跟班,小跟班忙退出人群跑向路邊的汽車。
“胡說八道!”蕓生冷厲地瞪那人一眼。
“嘿!今兒個非得好好收拾收拾你。”那女人撲上前。
“——嗯嗚嗚嗚......光明,你瞧她欺負我!”
沒料到那女人惡人先告狀。不過不想與她糾纏,叫她撲了個空,竟不要臉的就勢摔到地上。
“哼,誰吃了雄心豹子膽了,敢動我的青青!”街邊車上走下那人,竟是許久未曾碰到的副校長。
副校長眼里閃過一絲詭異的光,噙著暗笑:原是這小娘子,叫他一通好找!今日難得街頭撞見,他看她往哪里逃!
“——打了我們姨太,還想跑?!”
蕓生聞言震驚地望了一眼地上那女人:原來,這李老師竟已跟了副校長。
“走吧!送人去醫院驗傷,私了公了......酌情而定......”那人惡心地舔了下唇角作暗示。
就在副校長的手將要觸上蕓生時,迅疾趕來的陸耀華一把將她護在身后。
“公了私了就在這兒說清楚,人證俱在,你們要多少錢我賠多少,可別想當著眾目睽睽的面把人給帶走!”
“你算那根蔥?!”副校長陰狠了眉目瞥向那年輕俊氣的小白臉,氣得聲音都拔高了兩個調。
陸耀華一愣,回頭看了一眼緊張的蕓生,卻朗聲諷笑道:“——她是我女朋友!你說我算那根蔥!”
蕓生的目光訝然探向陸耀華,心里的聲音一聲比一聲沉,臉色漸漸褪去蒼白。
......
人群散去,糕點是買不成了,回去的路上卻多了一個人。
蕓生走得不緊不慢,雙頰發燙:“你不要再跟著我了。”她停下腳步,望向路燈下身側多出來那一抹拉長的影。
“你別生氣。”陸耀華臉色一白,“我沒有刻意跟著你的。只是今晚正好在附近和家里人吃飯,我先離席,出了酒樓不遠便碰見你了。”
她的視線一熱,仰頭將眼底的眼淚逼回眼眶。
“我沒有生氣,陸少爺多想了。”
“你沒有生氣為什么不肯見我?又做什么到了現在,還叫我......”他語氣急促沉重,脫口而出后方覺不妥。
蕓生終于回頭,卻是望著他疏離道:“陸少爺有陸少爺的人生,我只最后提醒你這一次:不要在我這樣的人身上浪費時間,不值得。”
聞言,他的腳步大步邁近她,“胡說!”陸耀華神色堅毅地打斷她,“在我心里,對你,什么都值得。”從見到她第一眼起,他便想對她說:她值得這世間最好的。所以,見她笑,他便滿心歡喜灑脫轉身;可她哭,他便再也不能向他的遠方踏出一步。
“蕓生......”
“——可叫我們好等!”
陸耀華意外回頭,卻見一群拎著棍子的人從前后逼近。領頭的,正是仿膳茶坊門口那個面目黑瘦的小跟班。
“我家老板說了,只要把那女人給綁回去,額外有賞!”
“蕓生!蕓生!”陸耀華上前奪過一打手拎著的棍子,混打撕扯起來。“你們這幫畜生,不準碰她!”
“叫吧!叫破嗓子也不會有人來幫你們......二十分鐘一趟的巡警,剛剛過去。”等下一趟巡警過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完事了。
“陸耀華......你快走!”這幫人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他就算能打,也耗不過這么多人。“別管我,陸耀華你先走,再去報警!”蕓生努力鎮定下來,穩住聲氣哄騙他。
“蕓生,我不會讓他們帶走你的!”
陸耀華急紅了眼,防抗得越狠,那些人打得越重。
蕓生終于痛聲哭道:“你們別打了,別打了......我跟你們走,別打他......”他們的目標不是她嗎?怎么像是把人往死里打!
“啊......”
他聽了那番話,更是拼盡全力廝打到她近旁。掏出兜里的東西倒在壓著她那人的身上,一瞬擦亮的火光照亮她的眉睫,落到那人的臂膀的袖口上,火舌騰起。
“——抓緊我!”他抽開她腕間松散的繩子,將手里的引了火苗的瓶子朝街邊的布棚子拋擲去。
回頭又一瞬握緊了她的手:“跑!”心底默數了三個數,左右一腳踹開那伙人,一路向前沖去。
月餅早已撒了一地,蕓生的鞋踩滑一個崴了腳,卻咬牙熬著跑。一路跑又踢開幾個,她凝了一眼地上四處飛散的月餅還有兩抹高高低低的影子,心跳驟然加快,好似平靜了許久許久的湖面,又起了風雨。
風是清的,雨卻是甜的。
“——起火啦!十番街夜里走火啦!”
陸耀華聰明,曉得將街坊吵醒,最好能引來巡警。
“著火啦!著火啦!”他大喊著,撕裂了嘴角的傷口,她全看見了,可他回頭卻是明亮一笑:別怕。
沒見過這樣不要命的人!她不敢再看他的傷,哽咽替他喊起來:“著火啦......”
不知跑了多久,她不敢回頭,由人拉著她跑,竟一路逃回了他的診所。
“——他的手!”
“——她的腳!”
值班睡在診所的員工瞧了眼異口同聲的兩人,一時為難,卻聽陸耀華固執吩咐道:“給我拿些藥酒過來。”
他離了座位,額角嘴角都見了紅,指間的指甲蓋泛著紫紅,是淤血。
“不用,我沒事......”蕓生見那人蹲在她身前小心翼翼捧起她的腳放在膝頭。
“啊嘶......”她下意識抽回,卻撞到了他的小指。
蕓生捉起他欲要背過身的手,“你,你傷了右手?!”她驚呼。
“小傷,沒事。”他怕她不信,忙又道:“你別忘了,我就是醫生,嚴不嚴重我自己清楚。”
“小指骨折,無名指指關節都撕裂了,還小傷,不嚴重?”取了藥酒回來的阿姨重重落下瓶子輕哼道。
“紗布和棉球,再拿些過來。”
他臉色一變,忙支走那阿姨。
“你別信她,年紀大了就會夸大其詞,哪有那么嚴重......啊嘶。”
他逞強曲了曲指給她瞧,沒想到卻又是一陣撕裂般的痛,忍不住皺成一團的面孔,滑稽得很。
破涕而笑,一瞬卻又垂下眸:“你傻不傻......他們的目標本就是我,打一下便打了,要你用手來擋......你是醫生,右手拿手術刀的,有多重要你自己不知道?!”
他沒心沒肺地笑了笑。
“自然,不及你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