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女院有戒規門禁，蕓生平時上完課便回去，絕不會拖到很晚。
    只是這日被伊凡那個孩子纏了許久，課比平常多上了半個小時。小初到了原先的點便曉得要走了，于是死活不肯在大廳里等，蕓生只好同意好心幫忙照看的傭人帶到花園里玩一會兒。
    “白老師......”
    伊凡見她已開始收拾手袋，于是趴在桌上依依不舍瞧著她。
    “你明天還來的，對吧？”
    原是在擔心這個，于是她笑著點頭。
    “白老師......要不——你做伊凡的媽媽吧！”
    沒頭沒腦的一句，嚇她一跳。
    “伊凡喜歡小初。”她要是做了他媽媽，等小初長大了，就可以和他一塊兒玩了。
    蕓生望著趴在窗前瞧著樓下院子的伊凡，“白老師雖然不能做伊凡的媽媽，但是以后，伊凡還是可以同小初一塊玩。小初也是喜歡伊凡的。”
    她聽家中保姆提過，這孩子是跟著父親一塊回國的，連保姆都沒見過孩子母親。不過這是別人的家事，她聽過便聽過，亦不會多問。
    “白老師，就走啦？”剛去完廚房叫人開始預備飯菜的姜媽，抬眼就撞見了在大廳門口取傘的蕓生。
    姜媽欲言又止，接著訕笑道：“哎，小少爺是有些太鬧騰了，您別往心里去。”
    “不會。”她回頭淺笑。
    “我都跟我家少爺說了......哎，要不是因診所太忙，他每日都回來的太晚。不然這都滿過一個月了，也是想留您下來吃頓便飯親自感謝一番的！”那小祖宗之前的家庭教師就沒有超過十五天的。
    “吃飯什么的都不必了。”蕓生邁進花園，“伊迪斯院長也讓我向你家少爺問好，還望姜媽代為轉達。”
    告別走出公館大門，迎街起了一陣涼風，小初片刻前還在笑，下一秒便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這一聲，嚇得蕓生一顫，忙加快了步子。
    “媽媽......”風揚起的那頭清爽的墨色小短發被蕓生壓平護住，小初順勢乖巧地貼在蕓生肩頭，甜糯糯地喚道，小手卻貼著大腿輕抓了幾下。
    回到修女院。
    不到半夜，小身子便發起燙來，蕓生扯亮壁頭的燈，慌亂探去。
    “小初......”怎么會突然發了熱？！
    握了握小腿，卻意外觸到幾個突起的小點。湊近燈下看，那幾個小點皆泛起紅。蕓生臉色一下子就白了。最近院里收留的孩子也有因此患了病的，早已被院長送去醫院隔離治療。為此，她每日都將小初帶在身邊，出門前也都抹了驅蚊藥膏的......她明明已經很小心了，怎么會？！
    “出什么事了？”
    穿著睡袍聞聲趕來的院長提著煤油燈敲門進了屋。
    “......我們還沒辦法確定，但也不能拖著，得趕快送去醫生那里瞧瞧。”
    一看鐘，都快十點半了，又上哪里瞧醫生？醫館診所都該關門了。
    “我給你介紹的工作，那家的少爺便是德國留學回來的名醫，我替你給他公館打個電話問問。”
    急得六神無主，她倒還真差點忘了。忙跟著院長去了隔壁的辦公室，電話通了，找的人卻不在。
    “姜媽，能不能告訴我究竟到哪里出診去了？”她可以出門去找。
    “留的有紙條，可我不識字啊......”姜媽的聲音拉遠了，電話似被人搶過，是伊凡。
    “白老師，你拿筆，伊凡給你念。”那紙條已被伊凡找來。雖會認的字不多，可不久前他是親眼看著爸爸邊念邊寫下的，復述一遍，應該不難。
    蕓生忙寫下地址，根本來不及細看，便將小初托付給院長，急匆匆地出門尋人去了。
    ......
    “是瘧疾，不過幸好還是初期感染，來得及。”那年輕俊逸的醫生話音剛落，許朔心里懸著的石頭方才落地。
    “及時補水排汗，一宿不能歇......”
    “還有......”
    秦嘯川候在大廳等結果，高勝鳴站在沙發一側，率先瞧見那位拎著醫藥箱的年輕醫生，不由得眼前一亮，心里有了盤算：九少若要常駐北平，將這位醫生收下做了軍醫，倒是件好事。
    “怎么樣？”秦嘯川磁聲問道，不怒自威的語氣，讓那年輕醫生不由停下了腳步。
    “只要熬過今晚，之后按照我的藥方調理，那孩子會慢慢好起來的。”他忍不住探看一眼沙發間端坐著的那位傳聞中的少帥，竟沒想到會如此年輕有為，魄力十足。心下肅然起敬。
    “你還會中醫？”
    “回國后學的。西醫成本太高，尋常人家就算看得起病，卻買不起藥。”
    這一番話，終于引得秦嘯川放下手中的軍務報刊，揚起那雙黑亮似曜石般的眸，好奇地看向那位西醫。
    “——你叫什么名字？”
    蕓生到了地方，眼眸卻一陣刺痛。
    那院墻和樓宇，熟悉的可怕，她下意識抬起手中的紙條，企盼是自己尋錯了門牌號。
    可是，沒有。
    她沒有走錯。要她怎么辦？那人萬一......不，不會，那人已在天津當上少帥，根本沒有理由來北平。她抱著僥幸，額上起了冷汗，拉響門鈴。
    “誰，報上名號！”
    怎么會有衛戍？！蕓生驚駭地倒退一步，不，她不能......不能走。就算真的狹路再見，她亦不欠那人，何須怕他。
    那衛戍是秦嘯川親自訓練出的一批，沒有蠻橫不講理，見那姑娘說了緣由，便將人領進了私宅。
    到了樓前，領路那人見她停下，想了想便道：“那姑娘便在此處稍候，且等我去幫你問一問。”少帥也在，這樣的小事確實不便驚擾。
    蕓生站在樓宇前的花壇邊，抬眼望向這處燈火璀璨的浮華美夢。虛虛實實，真真幻幻的景像一幕接一幕朝她逼近，壓得她喘不過氣。指尖不覺陷入掌心，刺出月牙狀的紅痕，好似將要滴出血。
    “就不便耽誤少帥休息了，告辭。”
    秦嘯川身上的軍服還未來得及換下，站在那醫生身旁，尤顯壓迫。
    他輕慢笑道：“慢走，不送。”
    心下明白這醫生是刻意畫出了界限，就連方才問他叫什么名，卻也只肯說了一個姓。雖有些不快，不過他亦沒有理由強人所難。天下之大，人各有志:這人心里有懸壺濟世之愿，自然是不肯要旁人給的仕途。
    蕓生隱在暗處，凝望那人將醫生送出，漸漸的耳畔卻起了雜音細語：
    “——少帥的孩子病了，重金請了那西醫來出診。”
    “——就在二樓的主臥，許是還要再等一等。”
    “——那姑娘便留在此處稍候，且等我去幫你問一問。”
    “......”
    蕓生眼里起了薄冰，卻嗤笑出聲：看來，她的小初，是真的與那人無緣。
    “......真是奇了怪，那位姑娘，分明就等在這里的啊？”傳話那人傻了眼。
    秦嘯川下意識朝方才蕓生站過的花壇望去，卻只見一片涼薄的月色，寂靜的散在綠植間。
    衛戍護送那醫生出了大門，秦嘯川轉身回走，卻又不自覺朝那處斑駁的月光下走去。
    尋到后門離去，蕓生方又繞回大門處背街而立。
    夜里的涼風吹干了她臉上的淚痕，見那醫生終于出來，忙上前喚住他：“陸醫生？”
    陸耀華尋聲望去，一瞬僵住。
    那一身月牙紫的棉紗旗袍迎風輕擺，垂落開的長發帶著卷弧，似是睡夢中剛剛松散的盤發：一縷清一縷重，月光下閃著黑緞絲光，襯著那張巴掌大的小臉瑩潔白亮。近了又瞥見，那彎清越的眉骨下泛著淡淡嫣紅，她怎么......哭了？
    蕓生焦急地說完自己的身份和來意，跟上車，才驚覺眼前這人如此眼熟。
    “——你別急，我馬上開車隨你走。”原來，找他的竟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