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又是一月過去,北平的蟬鳴更響亮了。
伴著蟬聲,褐色小方磚墻貼面的小洋樓二樓書房揮散出一陣墨汁香氣。
“冬則溫,夏則清。”
莫約八歲的小男孩趴在窗前一筆一劃寫得不耐煩。
“晨則省,昏則定。”蕓生捧著課本站在孩子身后,念一字那孩子便要寫一字。
“......”
“茍擅為,子道虧。”
小男孩停筆,待寫了一個‘狗’字之后便卡在那一處再下不了筆。
“狗,狗山尾......”他默念出聲,發音極不標準,捎帶著洋腔洋調。
“Ican\"tdoitwell!不、寫、了!”
食指滑下,用握鋼筆的姿勢握住那毛筆朝鎮好得宣紙黑漆漆一筆畫上。
“伊凡明明可以做好的。不過選擇先放棄的人,老師也幫不了你。”蕓生合上了手里的書,沉了臉道。
家中保姆說,這孩子已換了不少家庭教師,通通是被他氣走的。相處一月下來,蕓生沒覺得這孩子根性有多壞,只是心性不穩,不服管教,軟硬皆不吃,若是沒點耐性的人,難免受不了。
伊凡見她起身要走,眼巴巴地回頭看了一眼,卻不肯開口叫那人回來。
于是皺著臉悶聲摔筆砸缸:
“哼!——哼!哼!”
又丟又砸引來了家中保姆,保姆眼看美國進口的楠木木地板吃了一灘墨還未來得及心疼,那小祖宗竟放聲嚎哭起來。
那動靜引了樓下暫由旁人看護的小初亦跟著和起聲,小人兒有樣學樣,顫巍巍站在地毯上擊掌‘叫好’。
聞聲下樓的蕓生蹲下身輕拍了拍手,小初邁著蹣跚的步子朝她走來。她倒是不怕他摔,又引著他多走了幾步。
“哈......咯咯咯咯。”小初笑得露出零星一兩顆乳白的小齒,筍尖嫩芽似的討喜得很。
黑色盤扣小布鞋松了扣子,走到一半被她發現,還是心疼他摔的,于是忙湊近讓他撲進懷里。
“別動,媽媽給你穿鞋。”
“啊......噗噗。”小初坐在蕓生膝上,摟緊媽媽的脖子朝她身后的大理石扶梯上望去:咦,又見到那個小哥哥啦。
“嗯媽......”他引得蕓生亦回了頭,只見片刻前還不可一世的小霸王灰溜溜拎著一張紙下了樓。
“白,白老師......我寫好了。”那孩子紅著眼猶猶豫豫拿著張紙走近,“我寫了,你別走。”他癡癡望著她懷里的小娃娃,生怕她反悔后也同之前那些老師一樣,說走便走。
蕓生平和看向他,終于破出笑聲道:“那老師看看。”她替小初穿好了鞋,又放他下了地,這時候正是學步的日子,多走走對小初好。
那穿著白短衫套銀灰色西服質料背帶褲的孩子將手里皺巴巴的紙遞來,趁著蕓生打開的功夫,忙拉過地上站著的小弟弟偷親了一口。這家里就他一個小孩子,且之前在國外那段日子,他也還沒見過這么可愛的小弟弟。頭發長得真密,要摸一摸;小臉真白,再親一親;眼珠子真好看呀,和白老師一樣的顏色......哎,小弟弟別走啊,他還沒瞧夠呢!
小初不喜旁的人親他,只一次就夠給那小哥哥面子了,于是忙躲回媽媽裙簾后,肉肉的小手攥緊了旗袍擺。
“伊凡——不給老師說說你都‘寫’得什么?”蕓生騰出一手穩住小初,卻叫住那孩子笑問道。
伊凡意外看向笑顏和煦那人:她怎么不生氣了?也不教訓他?往前有個老頭子,可兇了。腦袋后甩著一條長辮子就算了,每次來還要帶著一把長長的戒尺,錯了就要打他手心。自那以后,他索性徹底不好好學了,換一位老師便要趕走一位才肯罷休。
“我,我寫的‘狗山尾’啊!”他本就發音不準,由此刻意裝糊涂。
蕓生轉過那紙,纖白的手指依次指向那鬼畫符一般的‘字’:“狗?山?尾?”
伊凡點點頭,他不會寫,就畫啊,反正都是用的毛筆,有區別?看,他畫得多傳神,根本不用解釋,一猜一個準。
蕓生又望了一眼紙上那只四不像的狗、鋸齒一般的山,還有一根草。恍然想起,之前伊凡拿過一本植物集跑來請教她,問東問西一通,卻只記住了一個狗尾巴草。
“伊凡,看來你缺得該是位美術老師。”她又疊好了紙,俯身抱起了小初,刻意笑道:“你若是真的不喜歡學國文,沒關系,老師從明天起就不來了。”
伊凡被唬得一愣,卻氣鼓鼓的不肯出聲。
“姜媽。”蕓生朝著樓上喚道。
“——哎!”
收拾完殘局的保姆穿著一身墨綠色夾綢短袖褂,黑底鉤邊的燈籠褲擺兜著風似得跑出書房上了回廊。
“白老師?”護欄邊探出頭,問道。
蕓生望了一眼身后的伊凡,“麻煩姜媽,待會下樓的時候順帶幫我把書房的包也拿下來吧。我過一會兒就走,明日不來了。”
姜媽一愣,待見那人狡黠一笑后,忙應聲道好。
伊凡起了委屈,憋了一會兒終于忍不住,邁著小步上前偷摸扯了扯蕓生的衣擺。
“你真要走?”
蕓生點點頭。
“Youcan\"t!Ipromise......”
伊凡抽抽嗒嗒抹著眼淚一通挽留。
“Youpromise?”
“Yes!”
這回老老實實跟進了書房,老老實實候在桌前看那人替他批改聽寫的作業。——原來,錯了這么多呀!
伊凡突然變得乖巧起來,小小聲別扭問道:“為什么,我錯了,你不罰?”
“書記不住可以再看,字不會寫可以再練。”蕓生回頭望向那孩子,言之鑿鑿又道:“心沉氣正,才是根本。”揚手又在紙上寫下一個英文單詞。
——Manner
態度。
剛到北平數日,葉文佩便連秦嘯川一面也見不到了。
得知他離開天津已是出發前最后一晚,第二日她帶著晟兒追上了他的車隊,他沒有趕她走,卻也不許她再靠近他分毫。她壓下心中的不快,轉移注意力,開始著手處理叔公交代的任務。
哪知才過了一周,晟兒便害了病,負責看護的保姆手足無措,卻又聯系不上葉文佩。
“你來做什么?”秦嘯川站在二樓護欄邊頷首問道大廳里那人。竟是意外闖進私宅的許朔。
秦嘯川從未管過那女人和那個孩子,只要有他在的地方,亦是不準那母子再踏進半步的。
許朔好似變了個人似的,眸底泛著血紅的血絲,鬢角胡腮亦是許久都未曾打理過的樣子。好歹也還是位副官,秦嘯川不知他如今竟能過成這樣。下了樓,才見他懷里抱著的,正是那個孩子。小麥色的小臉憋得發紅,渾身高熱卻又寒戰不止,原先看護之一的老嬤子瞧了也大驚失色:怕是瘧疾。
“懇請九少,救一救,救一救這......我的孩子。”他幾番哽咽,終于跪地扣頭低聲下氣哀求道。
秦嘯川本不解他為何也要跟來北平,不過眼前這一幕卻已訴清了所有。
“只要九少肯答應出手相救,就是要我馬上死......許朔亦沒有怨言。”
他有罪,他便來贖罪,只求老天憐憫,放過這個孩子。
槍已上膛,似乎是立刻便要死在那人面前。秦嘯川卻上前一腳踹掉了他手里的槍,“跟了我這么多年,我就調教出你這么個沒出息的東西?!”
“起來!”他吼道,許朔痛苦涕淚起了身,那孩子在懷里亦難受地哭出了聲。
秦嘯川瞧著心頭一通火氣,“葉文佩呢?”
許朔的沉默給了答案,秦嘯川又冷冷打量了他一眼,旋即卻叫來盧阿姨。
“去值班室,告訴高勝鳴,立刻請位醫生回來。”
北平的家庭醫生早已辭職,隨行軍醫又留守在大帥府照看夫人,竟一時無人可用。
“叫他把北平最好的西醫請來,見效快。”天色已晚,這孩子拖不得。
盧阿姨見狀忙點頭:“哎!我倒聽說過北平城有位德國留學回來的西醫,兒科病最拿手,家就住在城東的洋公館。”
秦嘯川當即便又吩咐道:“那你就跟著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