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浪帶著北平特有的味道，掀動樓前幾棵婀娜多姿的槐樹。窗口剛開了一條縫，花香便溢進辦公室，鳥啼蟲鳴亦止不住，音浪一波比一波高。抬手撥弄著插銷拉出水泥窗臺上的小孔，窗推到最開，長細的鉤子倒鉤住窗沿。好不容易穩住了窗，風卻止了。
    又是一年的夏天，熱得沒法子，只能在心里默念：心靜自然涼。
    蕓生強打起精神，執筆批閱起作業。一年級的孩子，大都六七歲的年紀，滿頁都是歪歪扭扭的字。剛來這個西式小學上課的時候，每次作業都改不完，她還得帶回家。倒不是孩子們課業有多繁重，只是漢字難寫，她心細，總會在改完課業本后批注補漏，認真負責。
    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國文代課老師，但學校工薪每月按時發放從不拖欠，暫時不用再擔心會斷了小初的奶粉錢，就已經很滿足了。
    “白老師！白老師！”穿著短袖襯衫套黑色背帶裙校服趴在窗前的學生輕輕敲了敲窗，扎著兩條小辮子，乖巧得很。
    “別急，慢著說。怎么啦？”她笑著問，雙眸卻掃著桌前最后幾本作業沒抬頭。
    “前幾天打雷下雨，學校的電鈴又壞了。我們班的數學課剛下課，歐陽老師叫我來提醒白老師，下堂課是國文課，可別遲到啦！”孩子喘著氣，奉命傳達的一字不漏。
    蕓生已落下最后一筆，接著忙起身旋緊筆蓋，抱起改好的一疊課業本，走出了小小的辦公室。
    “走吧，白老師跟小雨一塊回教室。”走到教學樓還要穿過操場，課間休息時間正好夠用，不會遲到。
    因是代課老師，說得不好聽就是臨時替用。公用的大辦公室就在她辦公室對樓，可已沒有空位。于是她和其他幾位代課老師就擠在剛剛那個小平房里：只有一面墻開了窗，燈常壞，吊扇亦是沒有，十分簡陋。
    “歐陽老師還說，讓我跑快點，免得白老師誤了時間，又要挨新來的副校長訓話。”學生甜甜笑道，又問：“白老師，我跑得快不快？”
    蕓生點點頭，小姑娘臉一紅，甩著手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頭。蕓生望著那報信的學生，心懷感激：歐陽老師好意，知道那副校長總是刁難她。
    “白老師！”歐陽婷站在教室外的紅磚柱下候了好一會兒，“能幫我一個忙嗎？”蕓生剛下課出來，她忙拉過她的手為難道。
    “是這樣的，我父親帶著我母親從鎮上到北平來瞧病。原想還有幾日才到的，結果今日就到了。剛剛房東給辦公室來了電話，叫我馬上回去一趟。”
    蕓生想了想，便問：“你想讓我替你代一節數學課？”
    “嗯......我原本問了舒老師，可是舒老師男朋友今天過生日，她幫不了我。”歐陽婷為難道。
    “你今日還有一堂課在下午？”
    “是。下午就一節課，沒課的老師都有自己的事。不過白老師要是也有事，那就算了。”歐陽婷為難一會兒，話雖如此說，臉色卻尤顯焦慮。
    蕓生知道歐陽老師家里不容易，且這一年在這個學校，歐陽老師沒少幫她。
    “我下午沒有事的。”蕓生握住她交疊不安的手，寬慰道：“等我回家吃了午飯就來，你趕緊陪叔叔阿姨去醫院吧。”她要回家看一眼小初，小初午睡沒見她回去是不肯老實睡的。
    告別了歐陽老師，走到校門口，卻被一輛車擋住去路。
    晌午的太陽正毒，她撐了傘亦不頂用，握著手袋的掌心止不住出汗。“麻煩司機先生，能不能讓一讓？”她往前一步那車就斜插過來一寸，就算倒車也沒這樣的倒法。
    后座的車窗搖下一半，露出一張被熱浪洗得油光滿面的臉來。那三十出頭的男人，將茶色的墨鏡刻意滑到鼻尖上一點，翻起一雙細長的小眼笑道：“喲，是白老師呀！真是巧啊。”
    蕓生一愣，沒料到是副校長，卻也只得點頭客套了一聲好。
    “好幾日沒撞見白老師了，哪知今日剛來學校就見著了。”副校長抬起腕間那塊名貴的表，故作驚訝道：“哎呀！正好到了飯點，白老師不如一起吃個便飯？”
    “我得趕回家吃飯，就不便打擾您用餐了。”蕓生僵硬地笑了笑，目光落到車后的街道上，不動聲色向后退開幾步，靜候時機。
    “那我正好有車，送一送白老師也不礙事。”那人繞著圈子，就是不肯讓她走。
    “——黃包車！”蕓生微微捏起淺紫蘭色的旗袍擺，調頭快步避過車尾，抬腳邁上黃包車坐上發燙的坐墊，方才隱在車棚內揚聲道：“不順路，就不麻煩副校長您了！師傅，走吧。”
    副校長被當眾甩了臉子，愣在汽車里好一會兒沒回過神。
    這人財大氣粗慣了，當下罵咧道：好歹他也算是這學校的注資人，偏還不信就哄不到手底下這小娘子了！
    “蠢貨東西，調什么頭！把車打正，跟上前面那輛黃包車。”幾次三番不讓他送，他倒要瞧瞧，是北平城哪戶人家的‘千金’。
    車棚拉了起來，將整個人罩住遮著陰。迎面的風醒了倦意，卻松懈了警惕。
    到了十番街左轉，中巷里正陰，擺了好些地攤，都是些賣手工品的老人。蕓生快步走過那處，到了租樓的院門才收了傘。
    “晴姐！”
    白天院門都微敞開著，晴姐說巷里好通風。
    “今天拖堂了嗎？回來的晚了。”
    蕓生一愣卻順勢點點頭。
    “你家大妞、二妞和小弟呢？”
    “自家那幾個大的玩得困了，都到二樓午睡去了。”
    往常時間回來，還能打個照面。看來，今日真是晚了。
    她臉色泛著紅暈，鬢角都是濕的，進屋洗了手擦了汗，方才轉向一樓堂屋的搖籃。
    “我說小初怎么還不肯睡，原是在等媽媽呢！”
    心猛地一疼：從小初有意識起，便總是在等她。
    蕓生抱起孩子在懷里愧疚地哄著：“小笨蛋，媽媽又不是不回來了......”
    “天氣熱，煮的白粥，我替你擱在廚房放溫了，趕緊吃吧。”
    蕓生想了想，問道：“有窩窩頭嗎？我吃一個就夠了，待會兒還要趕回學校代一節課。”
    小初在懷里沒一會就合上眼，她卻有些舍不得放手了。
    “——好像就是這兒，沒錯......”
    “咱們不進去嗎？”司機忙問道。
    副校長推開司機，趴在門縫里瞧了瞧，待見那院中小樓里站著那人，一瞬卻冷了臉色。
    “校長......”司機跟在后頭，竟有些摸不清頭腦。
    副校長沉了臉急沖沖往巷口走，拂袖抻了抻身上西服沾的灰，心頭一陣火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