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行檢查,望請配合。”
天津城門入口自年節后盤查便嚴緊起來,任何出入的汽車都要查看文帖派司。
“爺?”司機望了眼后視鏡里那抹人影,見人點了頭這才領著副駕駛的人一起下了車。
領頭的副校寒目瞥看,那名中年絡腮胡司機忙挺身擋住遞來文帖,副校翻看兩眼后卻仍舊問:“后頭坐得什么人?”副校執意要查,司機聞言卻絲毫未動,副校抬手推向那人的臂,竟意外結實。
“我家爺上了年紀,腿腳不便,這位長官不如行個方便?”副駕駛上跟下來的跟班忙上前勸道,兩指夾了一卷票子不露痕跡地塞進那位副校的袖章里。
哪知那副校卻不吃這一套,只凝眉瞪向那貌不驚人卻深藏不露的司機斥道:“就算是天皇老子坐在后頭,想要進城,也得下車檢查!”
那副校拂開跟班執意上前,只是手還未觸及拉手,車門已從內里推開。
“洪志,叫老馬向這位長官賠個不是。”車內徐徐邁步走下一位杵著拐杖的中年人,一身得體儒雅的深褐色壽團暗紋底長袍,額宇寬闊富態,眉目間卻硬朗中透著威嚴。
那司機受了一記眼光后果真道了歉,副校微微一愣,倒也沒再起什么紛爭,終于搜完人和車,這才肯放行。
“你們的東西。”臨走前,那副校不屑地掏出袖章里那卷東西,叫住了年輕跟班,年輕跟班晦氣地轉身正準備去接,車上卻又傳來那陣蒼老的聲音。
“便算長官應得的勞苦費,就當是我替大帥府給的吧。”
副校望著那揚長而去的車影,嘴里卻輕哼了一聲道:“這葉家來的人,真是一個比一個怪。”
葉文佩趕到酒店時,正值晌午。天還沒徹底熱起來,她的手心卻濕汗不斷。尋到房間號,門卻也耐不得敲了,一擰沒有上鎖,仿佛專門只為等她來開。
聽見動靜的年輕人忙迎出來,揚頭撞見行色匆匆的來人便是一笑:“小姐,爺說不必我們去接你,果然沒錯,來得這樣快。”
“唐洪志,我叔公呢?”葉文佩臉上沒笑,連聲音亦是冷的。
唐洪志指了指客廳里站著的老馬小聲道:“馬大哥守著在,爺雖然向來喜怒無色,但我感覺爺還是......小姐你自個自求多福吧。”他摸了摸鼻子,將人送至套間客廳便再不敢往前送了。
“小姐。”老馬應付一聲,眼睛卻沒動,只看著里屋那人,等候命令。
“老馬,你先下去吧。”
那人領命退開,待葉文佩走進屋,身后的門也應聲而關。
“叔公。”葉文佩調整好呼吸,才又笑道:“叔公從金陵來,怎么不提前知會文佩一聲,不然文佩早該去城門口候著才是。”
陽臺上拐杖的聲音由遠及近,迎面走來一抹背光的人影辨認不清,聲音卻是尤為熟悉。
“呵呵,聽聽你這口氣,倒是怪叔公不該來?”曾懷植諷笑一聲。
“文佩哪敢。”葉文佩沒來由的緊張,“只是因為近來北地大帥府出了些事,城內城外嚴加盤查,文佩怕事先未備,北地大帥府的人稍有不慎沖撞了叔公。”
“呵,你不敢,你還有什么不敢的......金陵的通信都忙得久久不回,叔公還不得趕緊來看看你究竟在北地干了些什么豐功偉績?”
拐杖觸地扣了兩聲散了怒氣,那人接著笑道:
“北地大帥府如今已元氣大傷,叔公還怕什么沖撞?”人走到壁首燈旁坐下,抬首又問:“怎么,難道秦季年還活著不成?”
“秦大帥一事......”葉文佩猛然一驚,“叔公是如何知道大帥府......”府內禁嚴,秦家局勢危難,她同秦嘯川也才完婚不久,此時倘若走漏風聲嫌疑實在太大,由此她還未曾向金陵傳訊此事。
“叔公替扶桑人促成的好事,你說叔公是怎么知道的?”他殘忍一笑后狠了面目,一杖打向葉文佩怒道:“真當自己嫁進了秦家便忘了自己本姓為何嗎?!”
葉文佩未來得及反應消化,只順勢跪下,臉色已一陣慘白。
“我知道現如今你翅膀硬了,事事都拿得下主意......可你給我記住了——你姓曾!”
“就算你得逞嫁進給了秦家那人,你身上也永遠流著曾家的血脈——誓同秦楚兩家不共戴天!”
“費盡心思安排你接近秦家人,可不是為了讓你幫扶他們穩坐北地!”
“叔公......”葉文佩的聲音顫起來,“文佩,一日未敢忘記這些教誨,文佩原想——就是要借助秦家奪回金陵的!叔公!”原來他們竟是前來興師問罪的,可那件事她明明已經尋到解法,既救了那人,亦可免去易幟,哪里做錯了?!
“糊涂東西,我看你是被秦家那人迷得不知輕重了!”曾懷植又一杖擲過去。
葉文佩終于猛地省過神來,忙跪地拉住曾懷植的袖口慌亂道:
“叔公!不可以......現在還不可以。”
他們不能插手,他們若插手,她同那人今后——便只能做仇人。
“你再給文佩一點時間!我一定尋到機會讓秦家揮師南下,同那楚家交戰......”
“叔公......”
她承認,執掌鐵印后是為那人失了些分寸,可她的決心從未變過,不就是要奪回金陵嗎?她做得到,她一定做得到,為什么就不能放手讓她去做!她不想!她還不想和那人不共戴天,她才剛剛如愿嫁了他,為什么......結局偏會是這樣。
豈料曾懷植僅冷冷看她兩眼,而后長嘆罵道:“不爭氣的東西,如今這世道能給你的時間,還有多少......”
金陵。
自那日梁茉雅拜訪過后,聞訊趕回來的楚昊軒神色郁郁,卻還未曾察覺蕓生的住處暗地里已多了些生人走動。
“抱歉,我不知道......”他已冷靜好些日子,如今又恢復變成過往那個禮遇克制的聶先生,而不是那日強人所難的楚四少。
蕓生望著天井里小小的光景,卻輕笑出聲:“你夫人是個通情達理的女子,并沒有誤會為難我。不過,你若真會覺得抱歉,倒不該對我說。”
楚昊軒聞言一記苦笑,下意識想作的一番解釋又強壓回心底,他終于恍然大悟:“你應該是再不會原諒我了。”
那話尾音低沉,引得蕓生終于看向他,她眸光里藏著情緒,似是在心中做了一番斗爭,久久后終于出聲道:
“聶大哥,其實在我心里,你還是當年我在北平遇到的那位知禮懂節又頗有涵養的聶先生。”
她竟然還肯叫他一聲大哥,“蕓生......”
“聶大哥,或許,你只是被心里那些錯覺誤導迷惑了,那日的事......我不怪你了。”
楚昊軒望著那雙不露痕跡的眼睛,“但萬一......我是真的——喜歡你呢?”他的聲音輕到不能再輕,似是怕把她嚇跑。
蕓生卻沒再避他,坦然回望,搖頭笑道:“若你愿意,我還叫你一聲大哥;你若不愿,我今后......便尊稱你一聲四少。”其余的,她給不了。
楚昊軒負手垂眸退開,“我明白了。”
“聶大哥......”
“既然,你還肯叫我一聲大哥,那你答應我,”楚昊軒倏而朗聲釋然一笑,“倘若今后有難,你且一定記得,你還有一位聶大哥,他一定會幫你。”
蕓生終于長長松了口氣,她本以為他亦是當年那人一般不講理,甚至總能從他身上看見那人的影子......
可到底他同那人不是一樣的人,也幸好他們不是一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