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冷陰暗的小屋,天窗外月夜盛華。
小衣縮在角落,等到廊外的腳步聲盡了,這才摸索著去撐起地上那人的身子。
她扯了一張舊絮子團成一團,塞到那人的腰下,心疼地直掉眼淚:“我的好姐姐,幸好你沒出人命,不然小衣一生難安。”她錯了,真是錯了,打一開始就不該幫這樣的忙。
白蕓生舔了舔破皮的唇角,仰頭反手去擦那姑娘的淚,熱熱地溫得她指端都回暖起來。
“小衣,你不要哭,我沒事。”她低低笑出了聲。
“我都嚇死了,姐姐還笑得出來。他們對你動手了!疼嗎?”
姑娘甕甕的鼻音帶著關切,驀地叫她想起了小如。
她不疼的,她怎么敢疼。
“不礙事。”她困頓地握住了小衣的手,幽幽吐氣問道:“小衣,你肯信我嗎?”
姑娘點點頭,又想起屋子里光線暗,方才出聲:“我......信的。”
她突地睜開眼,清亮的眸,是瓦礫間泄下的月。
“好姑娘,快睡一會兒吧。”她側了側身,讓出一地給小衣靠。
“別怕,會有人來救我們的。”
這夜的火勢不大不小,連帶毀了些家具,倒并沒有造成傷亡。
楚昊軒聽著成光細細匯報了情況,渡步回了自己的客房。
他甩了擔子給賀啟山挑,只怕得忙他一夜睡不著。
這個中緣由他雖沒打探清楚,不過來日方長,等那賀軍長救下心上人,再問也不遲。正盤算著如何叫賀啟山在那女孩子面前出糗,兀自又抬手關門上鎖,門栓有些緊,他向前一推,這才扣上插銷。視線正在調轉的瞬間,卻見一卷米黃色的長方紙疊從門縫邊堪堪落了出來。
楚昊軒腳步一頓,拾起了那紙疊。
虛展開一角便露了字跡,心下起疑,忙捋開來看......雖用的是沾了些油的煤灰作寫,可那字跡漸明,清雋有形,似在什么地方見過——他心下一沉,竟掉頭就往外走。
腳邊旋了風,走得極快,漸漸的他又慢了下來。
不,他需要冷靜:那信上的明明叫小衣,還有個從湘軍的兄長......
萬一,不是;萬一,不對。
他不能這樣沖動。
一切的一切,都不允許他這樣沖動。
“啟山。”他低聲喚道。
成光敲開了門,只見賀啟山手里還拿捏著方才的荷包,近臂的桌上放著一只上膛的手槍。
楚昊軒頷首笑道:“今晚,我同你一起行動。”他暗自捏緊了掌心那團紙,不動聲色地裝作饒有興趣的樣子。
“四少!”成光不解,不就救個姑娘,怎么四少也要去湊熱鬧。
“四少若是不放心賀軍長一人行動,成光愿意同行。還請四少以自己為重。”
賀啟山點了點成光,“你這話,我愛聽。只可惜,你們四少的心意,我不大愛領。”
楚昊軒臨近坐下,“怎么,我待你不好?”
“實在是好的不能再好了。”賀啟山使了個眼色。
楚昊軒頷首,以示應允。
片刻后賀啟山招來小雙,“你今夜偷偷出鎮,鎮外五百米的農舍里我置了幾匹馬,你挑一匹快的去找潘次長匯合。”他抬手握了握膝蓋,狡黠一笑:“就說——是四少的意思。先借一支小隊,過來干一架,熱熱身。”
小雙一愣,以為賀軍長在同四少鬧玩笑,于是未肯動。
“照賀軍長的吩咐去辦!”楚昊軒濃眉一凜,不自覺重了聲,絲毫沒有玩笑之意又道:“小昭,你帶著成光去檢查一下汽車車胎和引擎,若都沒有問題,尋個機會開到酒樓正對面商鋪后街;若有問題,就去鎮外牽馬來替。”
待人都走了之后,賀啟山不緊不慢地遞給楚昊軒一盞茶,咋舌道:“嘖,看來你對我的人很感興趣啊。”
楚昊軒不置可否:“隨你怎樣理解。”他只需要親眼確定一件事。
“不過,會不會太過興師動眾?”
這似是把他問住了,身形一頓,俊逸的眉眼間生出些許柔意。
他從未回應過心底的那些渴望,卻又無時無刻不期待著重逢。他向來磊落,竟不自知何時已置自己如此地步。
但愿,不是她。
按描述所說,“應該就是這間了。”
賀啟山回頭,眸中藏有星光,猶疑閃爍道:“你怎么知道?”
“猜的。”
小衣渾渾噩噩快要睡著時,白蕓生握著她的手輕輕搖了搖。
“小衣,門鎖有動靜。”她今晚動了胎氣,深夜里才緩緩疼上來,像有塊鉛注進了太陽穴,頭重腳輕。
小衣驚醒過來,以為是后院的伙計。
“怎么辦......”她有些不知所措,“姐姐,他們......”
“小衣,你別怕。”她靠在里側,虛沉的身子漸漸滑下冰冷嗆人的地板去。
視線偏頭一看,地縫里塞進一紙白。
“小衣,我們有救了。”她扯了扯小衣的袖子,叫她去開鎖,自己卻再使不出氣力撐起身了。
心狂跳不止——
“你就是小衣?”來人問道,小衣抬首望向門邊那身長玉立的少爺,只兀自點頭。
賀啟山一臉狀況之外,只聽得楚昊軒又道:“你兄長是不是叫孟志杰?”他似乎還抱有希望似得,胡編了一個人名去試那姑娘的話。
姑娘果然搖頭:“不對,我哥哥不信孟。”她說完才猛地省過神,難道他們是湘軍?
只見那少爺笑,卻有些細碎的落寞灑落在他眉宇間:“是了,方才想起來,是我記錯了,你哥哥姓程,叫程東——湘軍第三十九連的炮兵。”
樓道間隱隱傳來踢踏的腳步聲,楚昊軒拉開門一探,看來是他們打暈的伙計被巡房發現了,正往這邊查人。
“我們得趕緊走了。”他回頭探向賀啟山。
只見賀啟山臉色忽明忽沉,久久后卻又松了口氣。
他知有愧,側身退讓道:“一起走目標太大,你們先走,我斷后。”
賀啟山回過神一想,才知自己從頭到尾被擺了一道,自不會拒絕。
這番忙中有失,小衣邁出了門才驚呼道:“還有人,還有我白姐姐。”她被賀啟山扯著衣袖走了兩步,這才想起雜物堆后面的人已經久久沒聲了。
“你這姑娘真是......會挑時候!”賀啟山望向樓道,只見十來個黑影攢動,“剛才怎么不說?”
“讓她說完!”楚昊軒下意識捉住那姑娘的腕,呼吸漸重。
“那位姐姐姓白,叫白蕓生!”她急得唇齒打顫,怕他們不救她,忙道:“她同我一起的,同我一起的!”
白蕓生。
——你做什么老是盯著我?
——聶先生......
——你不覺得那些藥很苦嗎?配著那些糖吃,可能會好些的。
......
密密匝匝的腳步聲逼近,領頭的人開著一把手電筒,光掃過來,無處遁形。
“在那兒!”
楚昊軒回過神眼明手快地避開那手電光,推了一把賀啟山,幾乎是命令的口氣道:“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務必給我引開他們!”刻意壓低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悶得可怕。
話音剛落,人已閃進逼仄的雜物間。
那陰暗的角落,小小的人疼到無力出聲......絲緞般墨色的發鋪散開,沾了灰屑,嗆得她口鼻發澀。
楚昊軒齒間囁嚅著她的名字,卻是心口難開。
她嗚嗚咽咽的樣子像只淋雨害了病的漂亮小貓,全身都在顫,在抖。
他忍不住撫上她滾燙的面頰,拭去那灼熱的淚,卻不小心擦到她唇角破皮的傷。眸光一沉,幾乎是再顧不得,只一把將人托進懷里。大衣的衣擺沾了干草碎屑,他輕輕拂去,那雙無處安放的小手就勢緊緊握住了他的,纖白冰涼。就像縈繞壓制在他意念里的舊夢,突然被那雙手扯開了帷幔,露出莎翁式的獨白。
她就在他懷里,這樣輕,這樣叫人心疼。
他在猶疑什么呢?他突然厭惡這樣的自己。
“別怕,我帶你走。”他掃過她唇角的傷,眸中騰起烈焰,只怕要釋放才好。
“你說什么?”那聲音細若寒蟬,垂死般悶悶地喚著。
他低頭靠近,卻是那樣的晴天霹靂。
“——懇請您,一定先救救我的孩子。”
她費盡心力,沒有喊疼,沒有哭鬧,卻只要保住孩子。
“懇請您......”
她怕暈過去,便再沒人記得她的孩子了。
那眼里盡是淚,礙著視線,她到底看不清這人是什么模樣,只那樣低聲強調重復著。
像一枝直挺挺撐在沙漠里的枝椏,堪堪受著這風暴。
拿自己當大樹,不過只比那飛絮強一些,卻又和那些淺埋的雜草有什么區別。
他們沒有親人,沒有愛人,沒有根,沒有家。
于是那么順理成章,只剩自己。
恨嗎?她是恨的。
可越恨,
就越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