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去打一盆熱水上來,順便問問廚房的飯好了沒?”秦信芳手忙腳亂地起身替秦季年掖了掖被子,“父親……有三哥在,出不了亂子的。”秦季年聽了這話才翕動了幾下眼皮,疲倦地睡去。
她擰開房門卻正巧撞見抬手叩門的傭人。
“噓!”
傭人收了手忙低聲道:“六小姐,九少爺回來了。”
秦信芳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笑意,正預備說話,走廊盡頭卻傳來腳步聲。她循聲望去,倒正巧與那傭人視線相對。葉的家的人鮮少這個時候出來走動,難道那個葉文佩也知道小九今日要回來?秦信芳腳步一頓,那老傭人忙低下頭退進門去,神色有些閃躲。
“六小姐,要不要……”
“不必。”秦信芳眼風一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夫人那邊?”
“夫人已經歇下了,就別去叨擾她了。”秦信芳在樓道口躊躇了半晌,樓下的大廳絲毫沒有一點動靜,倒是迎面撞見了從偏廳大門孤身上樓的高勝鳴。
秦信芳眼眸一轉似是猜中了秦嘯川的心思,于是微偏頭嘆了口氣,吩咐道:“去我的臥室,把我替九少爺收拾好的行李取下樓來。”她這個弟弟打小就是個說一不二的主,他若是打定了什么主意,旁的人無論怎樣都勸不了的。
“六姐。”聞聲打著招呼,目光卻是落在高勝鳴手里的行李箱上。
秦嘯川倚在車門上,指間輕彈一下煙灰,吞吐著煙霧道:“多謝了。”
“小九,我知道我不該問,但我還是想知道……你可有替她想過退路?”
那英挺的背影似乎僵住,秦信芳趁勢又道:“萬一你留不住她......”她隱約有察覺。
“六姐,我做不到。”
他也有那樣多的顧慮,什么都可以孤注一擲……
可她的退路——只能是他。
他會輸嗎?
他竟不知道。
他竟那樣沒有把握——萬一她真是不懂他,萬一她沒有選擇他,那他要怎么辦?
“小姐,在看什么呢?仔細傷了眼睛。”這夜墨色如往,私人病房的臺燈閃著晦暗的光芒,小如放下手里的活計,起身調試臺燈的光亮。
“沒什么,只是有個物件,不知道該不該物歸原主。”她的手里把玩著一個翠色的刺繡荷包,里面裝著一張開了光的護身符。
小如看了一眼,念著往日秦信芳的恩情,于是勸道:“小姐,就當留個念想吧!六小姐待小姐,是真心的好。”
天氣越發的冷了,年關將近,往日查房的護士送了些紅紙包的糖果給小如,她想起后搓了搓冰涼的手,獻寶一般甜笑道:“小姐,嘗嘗?”她迫不及待地剝開,白蕓生亦不好拒絕。
“這是藥房的丁護士送我的,好吃嗎?”她還沒舍得吃,不過從前府里的老人常說,嘴上甜了心里就不苦了。
濃郁的奶香自舌尖化開,燈光下她柔艷的側臉浮起一絲笑:“好吃。”眼角閃著透澈的光亮,她瞥見墻角的行李,竟只剩釋然。
“小如,今年過年,你給我做梔子酥好不好?”她努力汲取著那片刻的甜,“還有水晶圓和八桂寶......”
小如似乎反應不過來,卻又見白蕓生細聲玩笑道:“你瞧,嘴上說要跟著我,左右不過叫你做幾個麻煩菜,就給嚇成這樣?”
小如哽咽道:“好,小姐想吃什么我都做!小如給小姐做全宴!”
“傻姑娘。”趕都趕不走,跟著她有那么好嗎?
日頭初躍出云端,白蕓生裹著厚厚的米格紋駝絨大衣,將長發挽成尋常婦人的樣式扣上了寬檐帽。
“小如,我們的船幾點出發?”等上了不列顛尼克號,一切就都結束了。
“丁姐姐說,比去香港的要早二十分鐘。”小如正在整理證件,行李昨晚便托那位好心的丁護士送去了港口輪渡公司寄存,等會就算是秦夫人派人來接,也不會叫守衛起疑。
“小姐,車來了。”小如聽見近陽臺的窗口下傳來汽車熄火的動靜,便掀起一角簾子去瞧那車的車牌號。
白蕓生起身戴好了小羊皮手套,正邁步往房門口走,不巧私人病房斗柜上的電話機叮叮地響了起來。
她見房門窗口上守衛的影子隱隱攢動著,小如又緊張得做不了反應,于是上前飛快地提起了聽筒:“喂?”她的聲氣有些不穩......這個時候會是誰給她打電話?
“是我。”電話那頭的秦嘯川有些始料不及,他沒料到這個電話竟接得這樣快。她竟起得這樣早?
白蕓生一時間僵住不敢動,明明他隔著那樣遠,可電話那端他的呼吸聲沉重得叫她害怕。
不,不會的,他那樣自負——他以為她會在醫院乖乖等上他兩日,再由著他將她送去另一個地方關起來,坐享齊人之福?
她唇角浮起一絲冷笑。
“我要出一趟門......”
“嗯。”她輕輕應了一聲,好似什么情緒都沒了一樣。
秦嘯川沉默良久,久到高勝鳴進門房催了兩次。
“我不會記恨你的。”她只需要忘了他,“所以,你不必覺得愧疚。”
他要怎么解釋?可奈何他現在卻什么都不能說。
那重如千鈞的話筒緩慢地自他耳邊垂下,她的聲音仿佛隔了千山萬水,又隱隱傳來。
“秦嘯川,再見。”她最后一聲低喃被話筒收進尾音。
白蕓生的手重重地壓在話機上,只剩一陣綿長的忙音留給茫然無措的他......剛才,她說什么?
“許副官!敬禮!”一眾守衛的瞌睡散了一半,那聲整齊劃一的敬禮聲讓房內的白蕓生錯愕不已。
“夫人有令,接白小姐回府一敘。”
白蕓生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眼前一身戎裝的許朔,只是他低垂的面孔上卻看不出什么端倪。
他就算有覺察,也不可能這樣快......想到這,她似乎松了口氣:“有勞了。”只是她仍是不解,為何會是許朔?
等下了樓,醫院的大道上卻迎面又駛來幾輛軍府的汽車。
“來不及解釋了,你們趕緊上車走!”許朔拔出槍,縱身躍上了另一輛車:“少夫人,我去引開他們。老余,你先將車繞到醫院后門去,等我的車出了街口,你們再走!”
“許朔!你不說清楚,我不會跟你們走的。”白蕓生護住小如,往醫院大樓的臺階上倒退兩步。
許朔不知如何解釋,一道車門卻正巧應聲而開:“少夫人,夫人要害您!”丫頭的聲音又慌又亂,不遠處的汽車越逼越近。
去蕭山的路說遠不遠,可路途顛簸,積雪厚重......待出了天津城,路越發的難走。
車窗外的風雪肆意,刮擦出的聲音刺耳至極。汽車到達第一個驛站時,已近午時。
——“給我立馬派人去醫院!”
秦嘯川慍怒的聲音在驛站門房的電話前,格外突兀。
高勝鳴接到命令,已然察覺出了大事,待趕到醫院時,卻早已是人去樓空。
“九少......少夫人——不見了!”
他從沒有這樣氣過。
電話線被拉扯墜至地板,搖搖晃晃的聽筒里傳來模糊的人聲。
腳步茫然地向屋外走去,漫天的風雪,肆意嘲笑著——那個時候......她說什么?
他的心間好似長著一株帶刺的植物,抽光他所有的念想,一路瘋長——有多痛,竟有多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