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啟山換了身衣服去尋楚昊軒,剛走到客房外便見房門洞開,他迎上去。
“賀軍長好大的本事。”楚昊軒冷眼掃過賀啟山,他腳步一轉徑直朝梁茉雅那側的客房走去。
賀啟山平日里先斬后奏的事情多了去,也沒見楚昊軒真的生氣。他若無其事地跟了上去,抬眼撞見對面回廊上的丫頭阿秀瞧他似見了鬼一般,他這才唇色泛白玩笑道:“四少這回可不能冤枉我,這四少奶奶真不我是招來的······再說,我就算再怎么神機妙算,也算不著那位白小姐還真又腆著臉回頭找您呀!”
“賀啟山,你說過——”
賀啟山不慎在意,只侃然道:“我昔日的承諾,是作為朋友而言。可今日這些話,是說給四少聽的。”他揚起下巴對準轉身欲走的阿秀。
“阿秀,怎么見了自家姑爺也躲的?”賀啟山這一喚,楚昊軒狐疑轉身看去,果然是阿秀。
“姑,姑爺好。”
楚昊軒瞧她手里提著個食盒,便問她:“這吃食你要送去哪兒啊?”
阿秀眼珠子微轉,不經意撞上賀啟山看好戲的眼神,心虛笑道:“送去······不送去哪兒的,就是少奶奶突然想喝雞湯了,我便借用廚房燉煮了些。”
賀啟山挑眉上前嗅了嗅味道,“挺香的嘛。不過梁小姐是留過洋的人呀,不是頂愛吃西點甜食的嗎?這地兒雖偏僻了些搞不來面包,荷包蛋你總會煎吧,哪有人一大早就喝‘酸湯’的!”他側過身子對上楚昊軒,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接著道:“總該不會是——咱們四少要做爸爸了吧!”
楚昊軒白了賀啟山一眼,轉念沖阿秀怒道:“你還不說實話?!”
“這······這是少奶奶好意給白小姐準備的,她只是為了感謝白小姐。”阿秀怕楚昊軒不信,忙又補了幾句:“少奶奶真的沒有別的意思。少奶奶······也是聽那位照顧過白小姐的奶媽說,白小姐之前在金陵那段日子就頂愛喝這個,所以才一早叫我去準備······”
梁茉雅雖心思單純,但并不代表梁家的心思,想到這楚昊軒腳步亦快起來。
賀啟山卻是不急,耐著性子擋住阿秀的去路,微微氣虛笑道:“還愣著干嘛,把東西給我吧。”
阿秀望著眼前那張一絲不茍的笑臉沒來由地打了個寒顫。
“賀軍長······”
窗外晨光普照,鳥鳴震翅間越過那小小一格窗景,滿目清新鮮活。
蕓生眼皮有些疲倦地撐起,直覺眼前那扇靈動的風景漸漸定格成了一幀靜止的畫面。
梁茉雅興致大好的說起小時候的趣事,不經意掃過床榻上那人的臉色,怎么還又差了幾分。“你,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嗎?”梁茉雅惶急起身上前,只是還未來得及聽她答復,房門便被人驟然敲響。
“昊軒?······”
隔著一連屏風的賀啟山悄然放下了手中的食盒,悠然打量起這間寬敞的客房,倏爾又垂頭看了看表。賀啟山彈了一記腕上的玻璃盤,指針仍舊滴答滴答的轉著,他緊著屋里的動靜,低念了一聲:“不該呀······”他刻意撇下阿秀那丫頭著急,這位北地來的李幫主眼線眾多怎么著也該知道了······這人要是可用,吳世權手里那點軍火又算得了什么。賀啟山終于瞧見門邊隱隱閃過一記人影,推門尋去倒很是有些意外。
“曹軍長?”他佯作驚訝,曹正坤卻更為訝然。“潘次長說你受了傷,我原想你的傷還得好好將養著,怎么傷筋動骨的出來了。”他言語關切,好像他同他是默契到心照不宣的朋友。曹正坤臉上掠過一點笑影,他所有的籌謀被吳世權的那一記冷槍擊得七零八落,他努力地想要忘卻那個久遠的名字,避嫌一夜后竟又不知不覺走到了白蕓生的客房外。
賀啟山在潘克勤那處多少也知曉了四少刻意安排他招降吳世權的事,“曹軍長,我提醒過你一回,不是事事都應了那句事在人為的。你如今把事情辦成這樣,可還記得將北地圖紙交與我時許下的話——”
賀啟山眉峰一挑,冷笑道:“留給你解救曹家的日子不多了。”他上前一步湊近他,近到他耳旁道:“沈齊睿到邊境了,大少爺同三少爺聯同扶桑蓄意攻打北地······就算你再救這女人回北地,秦家少帥也護不了她······”
曹正坤怔忪地抿緊了唇,眼前忽就盲白一片。
“你若有功夫,還是仔細想想吳世權的下落吧。”
賀啟山望著曹正坤一言不發離去的背影,不禁有些悵然。他進屋拍了拍桌上那個還帶著余溫的食盒,哼,看來那位李幫主可不輕易上鉤呢。賀啟山將盒子里頭的糕點和湯碗盡數端了出來,復拎起那個食盒回了梁茉雅的客房。一進門,只阿秀一個坐立不安地來回走著,抬眸凝見是賀啟山,緊張到扣緊手心,小心翼翼問:“賀軍長,四少······沒有為難少奶奶吧?”
賀啟山放下手中那個輕盈的食盒,笑吟吟道:“點心不錯,白小姐直夸你手藝好呢。”還不待丫頭反應,他又說:“少奶奶還沒吃早飯吧?正好四少也沒吃。就勞煩阿秀姑娘再去趟廚房,做些合口味的早餐送來吧。再過一會兒,他們也該回了。”
阿秀愣了愣,轉瞬笑道:“好,我這就去!”阿秀興沖沖地出了門,連裝餐的食盒也忘了拿。
梁茉雅還未步入外間的茶廳,她欣然的笑意便被來人一臉凌厲森然的神色一寸寸扼殺在唇角。她身形一震,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像幼時疊過的一紙小船,倔強的在那江浪涌里不肯翻覆;他還未開口說什么,她卻知道,他竟已將她想成了那樣的女人。
“——你犯不著這樣緊張,我還不至于這樣惡毒。”梁茉雅咽了口氣,涌上眼眶的潮意便似那支不肯離岸的小船又被海浪沖回了沙地,她只得小心翼翼地捧回那支濕重的小船護在襟前,連帶著還未來得及開口的少年心事,一并又收進了心底。“你要還不信,我也喝一碗給你看?”她錯愕間只想向他證明自己的清白,哪知一記壓抑的嘔聲驟然從里間傳來。
“你鬧夠了沒有?!”她急急盛了碗湯,顧不得燙得泛紅的指腹,顧不得晃蕩飛濺的湯汁灼在手背。一只冰冷的大手狠準地捉住了她的手腕,她終于吃痛,卻不是手。粗礪的瓷碗砸落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破碎聲,這一聲驚得床榻上的蕓生尋回些神思。
“四少——”蕓生清冷的聲音有些虛弱,話意卻足夠從容清醒。“沾您的光,讓四少奶奶費心了,雞湯很好喝。”
“蕓生······”楚昊軒欲要前進的腳步漸漸止住。
“少奶奶光顧我這號傷員,自己都還沒用早飯呢,我就不便相送四少與少奶奶了。”
梁茉雅有些吃力地跟上楚昊軒。
他雖然生氣,卻也沒有撇下她不是嗎?······想到這,梁茉雅方才赫然的神情也漸漸平息,她甚至暗自微微回扣住楚昊軒的手。可待回了客房,竟見那個討人厭的賀啟山正好整以暇地等著他們。賀啟山手邊放置的食盒很有些眼熟,她怔了半晌抬眸去看楚昊軒,他卻驟然別開了她的手,也在冷眼看著她。她對賀啟山已存了成見,斷然質問:“阿秀人呢?”她想起楚昊軒方才緊張的模樣,愈發覺得賀啟山刺眼。他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叫一個外人來看她的笑話?抑或是來警示她不聽話的后果?“你們把阿秀怎么了?!”
梁茉雅顫抖后怕的聲音入了楚昊軒的耳卻未有多少動容,倒是賀啟山先開了口:“瞧四少奶奶問的!您都能慷慨大義的去給白小姐送雞湯,四少還犯不著——”
梁茉雅這才恍然靈醒,柔白的臉龐漫上忿然,委屈地咬緊了唇,一時氣結間竟又聽得默了好半晌的楚昊軒沉肅道:
“你現在知道怕了,還不算晚。”他冷冷瞥過她,“啟山,等成光他們一到,便安排送她去上海。”
上海······他竟要送她回上海?!
“不,我哪兒也不去。”她見他又要走,像撇開一個不相干的陌生人,咬牙抬首道:“她從前救過你,如今也算救過我一命了。我不僅不會走,我還要跟那位白小姐結拜金蘭呢!”
蕓生昏昏沉沉的睡了許久,臉色總算沒再那么難看。她懷小初的時候并沒有這樣難受,她心頭隱隱想起軍醫的話,卻只能心緒不寧地抓住手邊的被面,緊一下松一下······平整的被面叫她抓出道道溝壑般的褶,又一陣抽搐反胃的干嘔漸漸止住。她抬眼看了眼天色,已是傍晚。昨日守夜的人今晨便沒了影,看來景云到底是聽進去了她的話——只有先一步找到軍火,才有退回北地的籌碼······
她怎會不想站在他的身邊與他共赴國難,可葉文佩做得到事,她卻偏偏做不到······她殫精竭慮一場,能幫到他的竟只有這么多。
蕓生無力地勾出一抹笑,眼底的柔波宛若瑩然可見的月輝,困意又卷土重來······半夢半醒間竟覺他抱來小初立在床畔,他的頭發長了一寸有余鬢角卻修得齊整,小初身上套著一件俏皮的美式背帶呢褲。秦嘯川一手摟著小初,一手卻要來掀她的床被。那張刻骨銘心的英容驀地在她眼前放大,冬制軍裝上的肩章星芒冷硬依舊,獨他一臉燦若朝陽的暖笑——六姐說,你再不起,她下午約好的牌搭子都要跑光啦······你別睡了,秋風沒見著你誰也不頂用,還撞碎了花房里三姨娘兩株天蘭!三姨娘可不買我的帳,方才放了話,下午那局一定不饒你······對了,五姐送來的銀狐大氅到了,今兒天冷,你等下記得換上。今晚三哥那邊要放煙火的,念念盼了許久······父親母親他們也在,要我一定帶你去看呢!你再賴床連帶我也要挨訓的······
蕓生蜷縮起身子,偏過頭,鼻頭驀地一酸,恍然喚出聲來:“九哥——”
床簾外的人影霍然一僵,卻已然不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