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閃過逐漸零落暗淡的遠星,賀啟山看了眼天色,冷灰下泛著青白,嵐氣迎面掃過他的眉睫,發梢處凝聚成冰晶一般剔透的露珠。賀啟山冷目無情地拂去,夜里探尋的士兵已不見蹤跡,他這才從容不迫地動身趕往驛站。
潘克勤昨夜輾轉反側,自從得了賀啟山的消息之后,他不敢懈怠······轉念想起自己一家老小都還在金陵,哪里還睡得。潘克勤心事重重立在茶水間,頭鍋熱水方才燒好,他目光落到一處,妻兒的音容仿若又重現于眼底耳畔。只是腦海中朦朧且短暫的相聚卻叫一只晃動的血淋淋的手一瞬打破。
“你的水滿了。”賀啟山本想拍拍他的肩卻轉瞬想起自己手上未干的血漬,只好作罷。
潘克勤見他臂肩挽著一件黑色布衣,一時竟沒認出來:“賀軍長?!”
賀啟山除了臉色差點兒,仿若沒事人一般勾了勾嘴角揚臂笑道:“不用這么打量我,我品味可沒這么差,衣服是‘借’的軍營里伙夫的。”
潘克勤立馬精神起來:“賀軍長不是差人送信了嗎?怎么還搞成這樣!”原來他臂間那件黑衣是用來遮掩血跡的。
潘克勤說完又朝樓下探首,賀啟山嘖了一聲垂眸瞧了眼滿手血漿,不緊不慢道:“給我倒杯水吧。別瞧了,我離開的時候并沒有退房,給店家說去山里采藥了,花了點錢叫他們的伙計這幾日給我留了門。”
“那送信的人······”
一進客房賀啟山先抿了口水,又神色無常地沖洗起了手上的血污,“我給他指的一條小道,不然那身軍裝過不了境。”他手上動作行云流水,被溫水稀淡的紅色液體滴滴答答落到木板上。“我回來的路上正好撞見他,順手解決了。”賀啟山的語氣仿佛狩獵一般平淡。
潘克勤愣了愣,又立時想到先前四少問起自己那個送信的小兵時的目光,分明亦是起了殺心······而他卻將人放了回去。
“就算那人還留在驛站,你以為四少會活著放他回軍營?”賀啟山漠然笑笑,“人早晚是不能留的,我動手也免得臟了他。”他突然覺得有時候太過于了解一個人,倒委實有些吃虧。
潘克勤暗自嘆了一氣,賀啟山撕開袖口,只見肩下一寸遠的地方現出一道斜落下的刀傷,血肉模糊。
“賀軍長怎么還受了這個······”潘克勤遞去紗布藥粉,話音卻似晨間檐上露水般斷然落下,他定睛又瞧了瞧:這刀口的走向怎么像是自己劃的。
賀啟山快速裹了幾圈紗布,動作熟練的讓一旁的潘克勤絲毫幫不上忙。
“對了,小雙和成光也回來了,就麻煩潘次長去接應一下。”他不動聲色地轉過話題。
潘克勤遲疑點頭:“好,好······賀軍長稍作休整,我這就去通知四少。”
賀啟山卻叫住他:“我倒忘了,咱們四少奶奶不是來了?還是等天亮吧。”
這人雖不在,但怎么事事都知曉的樣子。潘克勤微愣,直道:“四少與四少奶奶并不同屋,四少眼下也該醒了······”
潘克勤見賀啟山臉上終于有了幾絲疑惑,便又理了理思緒,將交易失敗和驛站暗殺的事一并說與了賀啟山。
“——你再說一遍,那女人叫什么名字?”
潘克勤不知賀啟山轉瞬緊簇的眉頭是為何,只老實答他。
賀啟山凝住手邊那堆血紅的紗布,唇邊漸漸殊無笑意:原來竟發生了這樣多的事情,只是怎么每次四少麻煩纏身的時候,都少不了那位白小姐。
遠山薄霧巍峨,清露晨風送來陽光的氣味,是遠離燈紅酒綠的靜謐安寧,獨她又做起了噩夢。
隱隱犬吠如夢魘揮之不去,這里的冷月見證過從前那場悲歡離合,蕓生驚魂甫定地醒來,恍然的視線中仿佛再現那間逼仄陰冷的妓院囚房。
“你醒啦?”
薄薄的床簾外晃過一道娉婷影,輕悅的人聲將她拉回現境。
“梁······四少奶奶怎么在這里?”蕓生有些虛弱地看向窗外,此時天色還尚早。
梁茉雅聽見那聲四少奶奶倒有些不自在地停下手上動作,阿秀低眉順眼地接過她拿起的瓷碗,客氣地盛了碗湯。
蕓生嗅著屋里那股誘人的雞湯味,很覺得有些異樣,便聽梁茉雅尷尬道:“你也不必刻意叫我四少奶奶了,還是叫我梁小姐吧······或者你要是······要是愿意,也可以叫我的名字——”
“茉雅?”蕓生上下唇瓣輕輕一碰,抬手掀開床簾。床邊圓凳上局促不安的梁茉雅啞然一定,她望向那張有些蒼白的笑顏心里愈發內疚,可轉念又別扭地別開了眼:這人怎么······臉色差也還能這樣······好看。梁茉雅不自然地擰著手里的手絹,俯首仰目間又聽見她笑問:“我倒是好奇,你是溫文儒雅的雅,還是典則俊雅的雅?”
梁茉雅遞去一碗雞湯,蕓生大方道謝接過,目光仍舊盯著神思游蕩的梁茉雅。好半晌,她才勾起嘴角答她:“你是真的好奇,還是只是拿我取樂?”
蕓生垂眸淺笑:“你別誤會,我有個表妹,大名里也有個雅字,是我爺爺取的。我姑母很是希望她長成一位舉止嫻雅的大家閨秀,大概······就像梁小姐一樣。”
梁茉雅慚愧抿唇失笑:“那我告訴你,你一個也沒猜中。”
“我有一個小舅舅,比我大十二歲。我的名字,是他起的。”梁茉雅清了清嗓子,有些意味深長續道:“我父親是位商人,我小的時候他根本沒空在意這些;我母親那邊雖是書香門第,不過她是家中大姐,要照料弟弟妹妹,尤其是弟弟們;所以,她便不大有時間正經念書。她大概只想,她最喜愛的弟弟取的名字肯定是頂好的。”
蕓生笑而不語,只慢慢往嘴里又送了一口湯,酸咸適度,清鮮可口,好湯。
“我十四那年,我小舅舅回國的時候正趕上秋天,他本奉我母親之意來考我的洋文,最后卻‘離題萬里’的教了我一首宋詞。”梁茉雅黯然回憶起那位活成傳奇的小舅舅,“‘雅態妍姿正歡洽,落花流水忽西東’,我小舅舅說,我名字里的雅,他原取自這一句。”她說完,心意已有些苦澀。
蕓生若有所思:“你小舅舅喜歡柳永,該是個妙人。”
梁茉雅難掩敬佩之情,頷首聳肩一笑:“我能得償所愿,多虧他給了我勇氣。”她說到這,回眸看了一眼阿秀,尋了件差事將人支了出去。“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你笑話······我,我和四少雖是聯姻,但我很小的時候便認識他了。”
“白小姐,你能想象到······喜歡一個人快十年,卻在長大之后的相親宴上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是種怎樣復雜難言的感受嗎?是不是很戲劇?只是一點也不羅曼蒂克。我在他的記憶里根本查無此人,可他卻是除了我小舅舅以外,占據了我大半年少記憶的人。”梁茉雅努力擠出一點笑容,好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像是個打苦情牌要博取同情的“婦人”。
她不知道喜歡一個人快十年是怎樣的感受,可是喜歡和愛終究不同······蕓生用湯匙攪了攪碗里的雞湯,滲著金黃油脂的雞肉配煮著一些調味的酸菜······無意舀起一塊酸筍,她停下手上的動作,久遠的味道像一陣翻山越嶺襲來的云雨,頃刻間令她眼底起了潮意。
梁茉雅自顧自說著,她回憶起年少那場元宵燈宴上的拍賣會。她想起那道急哭了她和朋友的燈謎;想起那個襟上系著一張灰眼獸面的青年;想起自己在人潮間攥緊那張待寫答案的題紙狼狽地撞進他懷里。
“我和朋友走散了不說,又見拍賣會還有十分鐘便結束了,我急得大哭,團團亂轉間又被游人推來擠去······”那時,也不知是誰踩了她一腳,她疼得皺眉的瞬間忽地反應過來自己穿的新鞋,剛抬腳要看看,猛一下便被人給絆倒。她實在害怕,伸手胡亂扒拉了一下,差點沒把一路人的褲子給扒下。“還好他接了我一把。只是不巧,我那時急著找人,他倒像是忙著躲人。他見我仍拽著他的衣袖,便抽過我手里的題紙寫了答案。他大概又怕我哭鬧引人誤會,便領著我趕在最后的兩分鐘去拍賣會提交了題紙······那道燈謎我已經記不清了,不過應該很難,只有兩個人答對,而且另外一個人大概只比我們晚了幾分鐘。”她開心的笑起來,“我如愿替朋友領到了東西,可待我回頭······他卻已經走了。”默了半晌,梁茉雅悠悠吐了口氣:她埋怨那個夜晚他沒有正正看過她一眼,又慶幸那晚還好他不記得······畢竟夜里回了家,她才見鏡子里那個偷用母親眼線唇膏卻糊了一臉的自己。
蕓生隱約聽出了原委,她轉了轉眸子,避重就輕地結語笑道:“看來那場拍賣會上的東西,對你和你朋友而言很重要呢。”
梁茉雅被她引過話頭,便解釋起燈謎的事。
“要是錢能解決問題,我也就不會那樣著急了。”她頓了頓,才又義憤填膺地說:“正規拍品結束之后,還有一件東西,是燈會承辦公司設的猜燈謎彩頭。那件東西,是我朋友祖母留給她的遺物,本在她母親那處保管,竟被她繼父家里私自拿去給公司充彩頭搞噱頭!”
蕓生沒想到這背后竟還有這樣的故事,她正要開口卻被梁茉雅搶道:“我同你也說開了,你對我不必這樣小心翼翼。何況······你還救了我一命呢。”
蕓生歉然笑笑,她如今懷著孩子,可并沒有那么無私盲勇。
她還不知,原來她為了秦嘯川,還能做到這個地步。
她為了他,竟也學會算計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