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副官,行營來電話了——”
冷副官剛現(xiàn)身便被急急尋來的通訊兵攔住了去路。冷副官側(cè)身不動聲色地掃過一眼后勤部那處的營帳,一面邁步朝前走去,一面卻警覺問道:“將軍派你來找我的?”
“將軍喝醉了,侍從官拿不定主意,叫我們請您過去。”
將軍平日酒量很好,要是今日為了這個新來的參謀官找不痛快,實在說不過去。“行營那邊是誰的電話?”
“是大少爺打來的,點名要找沈參謀。”
新官上任三把火,這會兒沒人敢去觸霉頭。“沈參謀不是大少爺親自指派的嗎?但行營那邊說...電話那頭大少爺?shù)恼Z氣很是不好...”
冷副官一聽,便猜想事情有了轉(zhuǎn)機,旋即眉目微凜:哼,鐘將軍這是要避嫌阿。
“我過去通知沈參謀。”他腳步頓了頓,“你掉頭去后勤那邊,叫他們煮碗醒酒湯,就說是我吩咐的。”冷副官拍了拍那通訊兵的肩,“大少爺那邊,將軍醉酒的事可大可小,你去后勤那邊守著,叫他們上點心。”賀啟山這人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燈。
沈齊睿開場白剛說了兩句便被冷副官打斷,“沈參謀舟車勞頓,人都到這兒了,大半夜的也用不著急于這一時吧。”
同沈齊睿隨行的士官上前攔下冷副官低聲質(zhì)問:“你們將軍都沒意見,這兒還有你一副官說話的份兒?”
冷副官諷笑道:“呵,那咱們大少爺夠不夠資格請沈參謀走一趟呢?”他笑意和煦地看向沈齊睿,沈齊睿的神色在火光下果然凝滯了幾秒。
程小衣貓著腰躲在柴堆旁燒火,小雙手腳麻利地舀了一瓢水倒進鍋里。成光見那個通訊兵在棚外數(shù)米遠的地方好整以暇的等著他們那碗醒酒湯,暗自踱步至賀啟山身側(cè),壓著嗓子道:“為什么不肯聽冷副官的安排?這下好了,咱們一個也走不了了,況且...你還帶著人一姑娘!”
賀啟山拾起地上散落的干草,瞥了眼不遠處才答成光:“你這急躁不過腦的性子什么時候能改改?”他揚了揚下巴,冷眼笑道:“督軍身邊的人能這么輕易就把底牌給咱們攤明咯?金陵生變...督軍不知生死,他已聯(lián)系不上線人,便是將在外軍命有所不受,這要是臨時倒戈...你說他是選咱們四少還是大少爺呢?”
賀啟山又提點了成光一句:“督軍雖因四少的生母多少有些偏愛四少,但少督軍的位子,他也不是沒有考慮過大少爺。”
成光幡然醒悟:“...你是怕他送你出去通知四少是假,反而借你放長線釣大魚。”成光目光一僵,轉(zhuǎn)念警醒他:“那你指派的人你就不怕冷副官派人跟著?”
賀啟山狡猾一笑:“我叫他送信的地方是驛站。”他遲遲未去赴約,四少必會警覺。四少若是去驛站尋他,應(yīng)該能遇上送信的人。
賀啟山思慮一番,吊起眉梢:“沈齊睿在這里,人腳程再快也得明晚才敢回營了。”他頓了頓,漫不經(jīng)心末道:“不過,他應(yīng)該沒機會回營了。”賀啟山團了團手里的干草,心道:也不知是這大少爺學(xué)聰明了,還是宏北勇野那個東洋鬼子老謀深算,派了個沈齊睿打頭陣...他要是逼得四少趕回金陵自投羅網(wǎng)最好,若是不成,損失一個沈齊睿對他們而言根本無關(guān)痛癢。只是一山不容二虎,他不幫四少把這些豺狼虎豹都引出洞,四少怎么回得去?賀啟山扎緊一捆干草,抬眸望了一眼火堆前的程小衣,他腦中忽然閃過小雙提了一嘴對岸秦軍尋人的事...突起的閃念像營地外那片密林里零星散落的螢火,勾引著思緒往更幽暗危險的地方陷落。
沈齊睿放下聽筒時,桌上那盞燭火的燈罩已微微灼燙著撐在桌邊的手背。
干裂刺痛的緊繃感令他生出后知后覺的失措,這楚家大少平日里與那位三少爺并不對付,如今竟聽得進去叫他緩兵靜觀的建議了...呵,倒是他想錯了,論親疏,他沈齊睿才是外人,只怕就連那個扶桑特使也比他更有利用價值。曾懷植將大帥已死少帥負傷的消息往金陵散布了出去,他便失去了繼續(xù)要挾他的籌碼。他不能坐以待斃,他得立馬再找個誘餌將楚大少爺引來邊境。
冷副官本候在營帳外,剛點了根煙,遙遙便見遠處起了火光。他定睛一看,竟是賀啟山他們所在的后勤部。
“怎么回事兒?”他叫住趕來報信的小兵,小兵喘了口粗氣回他:“走水了,整個廚房的草棚都給點了,庫房那邊的帳子也飛了火星,里頭還放著汽油呢!”
冷副官抿唇咬牙:“走水的原因查到了嗎?”他不便貿(mào)然走開,旋即審問起來。
“伙夫猜是燒灶的走神,滅火的時候?qū)⒁粔赜彤敵刹杷疂娏诉^去,然后人都走開了...結(jié)果就引燃了柴堆。”
“什么叫人都走開了!你過去的時候沒見著守在那兒的一個通訊兵嗎?”冷副官揪起他的衣領(lǐng)。
“可不敢胡說,我第一個趕過去,后勤部確實一個人都沒有的...”
冷副官怒上心頭,再顧不得,直道:“叫上那邊兒列隊待命的人趕緊跟我去滅火。”賀啟山若是跑了,他麻煩可就大了。
“噓!把臉再抹黑些,東西抱緊了。”賀啟山抬手又往程小衣的臉上抹了幾下,細膩柔軟的觸感令他按下指腹。少女清秀澄澈的眼眸啞然錯開,他感受得到指尖下逐漸升高的溫度,像一壺冬日里暖香四溢的酒,他不用品也知其間妙意。“你在這里數(shù)一百個數(shù)就朝營地大門邊的籬笆跑過去,找到小雙他們給你畫過的那個破口,別回頭,跑到樹林里去等我。”
程小衣被他的這番叮囑驚起惶懼,“賀先生,咱們?yōu)槭裁床缓托‰p他們一起離開?”
“傻丫頭,咱們這是兵分兩路,小雙和成光兩個大男人若帶著你一個女孩子還怎么引開營地大門的守衛(wèi),我們等下又怎么逃得出去。”他寵溺的笑了一聲,輕揉了下她的發(fā)頂,抬指抵住了她溫軟欲張的唇,“記住我說的話,等平安到了鎮(zhèn)上,請你吃冰糖葫蘆。”他眸子里映著遠處的火光,她恍惚覺得從前遙不可及的星河皆落進了這雙眼中,此時此刻,觸手可摘。
沈齊睿扣下桌上的電話,卻并不急著出去,只是躊躇間竟聽得帳外有些喧鬧的動靜。
“誰?!”
沈齊睿方掀起一角門簾眼前寒光凜掠,慣性朝一側(cè)退開,那道黑影順勢跟進帳內(nèi)。
“誰派你來的?!”沈齊睿體能雖已大不如從前,可拔槍的動作卻是行云流水。
賀啟山拉下掩面的黑布,手中那把刀刃上緩緩滴落一連血珠,他殊冷笑道:“沈先生這官兒倒是升的快,一陣子不見,還當上參謀了。”
“賀啟山?!...”沈齊睿握緊手里的槍警醒探向他身后,賀啟山嘲諷的話音又起:“別瞧了,我有本事混進這兒,自然是你猜想的那般。”
“呵,你真以為自己是諸葛再世能運籌帷幄,還是當這兒是北地秦家?...秦家給那位馮軍師的權(quán)利待遇,豈是你憑幾句阿諛奉承便能如法炮制的。”賀啟山不緊不慢地將刀刃上的血漬擦凈。沈齊睿的臉色愈發(fā)難看,旋即又打量起他那一身黑衣便裝,恍然道:“那我們不妨試試看,我要是開了這槍,你說這軍營里的人是保我還是保你...”
程小衣艱難爬過那個被雜草掩蓋的破口,一刻也不敢停。密匝的林地外傳來一記短促的槍聲,她找了一棵背風的大樹坐下,她不知道自己又數(shù)了多少個一百。周遭突然一陣窸窣...不會是遇到狼了吧——“阿!”她低聲驚叫,半截尖銳的嗓音卻被灌木間沖出的那人一掌蓋住。
程小衣猛的回過神,悲喜交加間方才嗅到一絲異樣,“賀先生,你沒事吧!”溫熱的液體順著他拉起她的動作悉數(shù)滑落在他們交合的掌心里,“他們追來了,快走!”
“汪汪汪...”耳畔的蟲鳴逐漸稀疏,倒是那犬吠聲由遠及近。
“阿——”賀啟山慌不擇路,不慎被半截樹樁絆倒,連帶程小衣亦踉蹌摔入他懷中。
賀啟山扶她起身,轉(zhuǎn)瞬抽離了自己被拽在她掌中的手臂,他拂開她,柔聲囑咐:“我們兩個人一起走,我會拖累你的...你先走,等跑出這片樹林就按照先前的計劃...去找小雙他們會合。”他說話時已氣弱不堪,“聽話...你走了,我才有辦法脫身。”
程小衣不住搖頭,黑亮的一雙眼眸中泛起如月輝般的淚光:“不,要走也是賀先生先走...”他好歹是位軍長,那些人敢開槍傷人必定已起了殺心,他若是被他們捉住...哪還有命活?!
賀啟山冷硬道:“沒時間了,走!”
“不...我不能丟下先生一個人。”她嗚咽地哭出聲,“你們都是那位四少的左右手,我這樣的人先逃出去也幫不上什么忙。”程小衣苦笑一聲,抬手抹著眼淚,“不如這樣,我替先生將人引...”
“傻丫頭...”賀啟山幽然嘆了口氣,他的神情在夜色中勾出一記朦朧的無奈,話意里卻是妥協(xié):“也好...我們已經(jīng)暴露了,追殺四少的人馬只會越來越多,最危險的地方反而最安全。”他低語一番,手上的動作卻也沒停。程小衣握住掛在脖間的東西,熟悉的觸感令她錯愕不已。
他喘了口氣,長話短說:“你拿著這個荷包,就說自己姓白。且無論他們?nèi)绾慰絾柲悖阒灰Фㄗ约菏撬纳俚呐?..呵,他們暫時還沒那個本事捉到四少,反而不會輕易傷害你...只是,怕是要委屈你了。”
程小衣霎時僵住,卻也聽明白了。
“是不是他們手上有個‘人質(zhì)’了,他們便不會再追捕賀先生你了?”
賀啟山苦笑著避開程小衣的目光。
“先生只管放心,我絕不會出賣你們的...”程小衣似乎已下定決心,她咬牙打斷他。
賀啟山握了握她的冰涼的手,篤定道:“小衣,等我來接你。我一定來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