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酥野鴨,炭烤鮮兔,清燉鮮菌湯······”
伙夫提著菜進軍帳報了菜名,副將的侍從官依樣檢查完畢方才端上桌。
“早跟營地里打過招呼了,還好將軍通知的及時,弟兄們算湊了一桌還能上臺面兒的。”伙夫立在門簾邊想替忙活的兄弟們討個賞頭。侍從官眼力極佳的窺視了兩眼微露愁眉的鐘將軍,他一直在營地里待命,也知道弟兄們的辛苦,好容易忙活了一日,好貨都給高掛眼巴巴望著,原想孝敬自家長官就算了,誰成想半路從金陵空降個參謀官過來。
“聽大少爺身邊兒的人說,你是北平人。”鐘將軍四十出頭的樣子,腸胃卻不大好,他撥了撥那盤油酥野鴨還能見油亮拔絲的糖衣,舌尖輕輕一舐牙又開始疼了,“我們都是土生土長的南方人,平日里吃的都是精糧細肉,這廚子不會燒北方菜式,也不知沈參謀吃不吃得慣咯。”
等賞頭的伙夫一聽嚇得袖套都抖落到手背上,咽了咽嗓子也不敢辯解,倒是那位新來的參謀官毫不計較地抬起筷子樣樣嘗過,方笑道:“大少爺早就聽說留駐的弟兄們缺糧的很了,可惜大少爺還有別的要緊事要辦,我這才臨危受命打頭陣給將軍您送補給來了。”
鐘將軍微愣,復才朗聲笑起來:“哦······原來是這般緣故。”他只收到大少爺的一紙接收調令,還點名要他親自去接待,本以為是個厲害人物,卻沒想到竟是北地逃難過來投奔楚家那稅官小子。他壓下心頭的不快,補給還沒到之前這面子功夫該做還得做。“杵在那兒做什么,還不給沈參謀倒酒!”
沈齊睿匿在暗影的面容透著些倦意,強飲下那杯酒。
“沈參謀這一路舟車勞頓,這頓飯可得好好招待。”侍從官眼力見高,伙夫也耳力快,借機上前獻出備好的私貨。丁世元被指派跟隨押送軍糧的部隊去了,這下馬威沈齊睿自知躲不過,索性借酒與對座的鐘將軍滿上,回頭又掏出些銀元打點給了侍從官和伙夫。
“大少爺說了,待拿下對面蔡錚的地盤兒,保證將軍連升兩級。”他奉承笑著,果見鐘將軍松了眉頭,抬指點了點他旋即端起那杯斟滿美酒的陶碗卻猶豫了。沈齊睿見狀趁勢又道:“我知道,以將軍在大少爺身邊的資質,接待我,委實抬舉我了。不過如今,咱們也都是為大少爺謀前程的人了,來日榮辱與共······將軍是明白人,這杯我先干為敬!”
鐘將軍眉色凝重地瞧了沈齊睿兩眼,這人遠比他想象中還要圓滑,到嘴邊的督軍二字隨著痛飲而盡的美酒一起又咽回了肚子里。
“等補給到了,大少爺便領兵親征。時間緊迫,咱們還是早些把正事辦咯?”侍從官就要倒酒,沈齊睿卻強撐著未再坐下。
鐘將軍暗自深吸了口氣,似才從鼻腔里嘣出兩節字音。
“——請便。”
沈齊睿繃直肩背出了營帳,余光瞥見地上跟出來的影子只那位侍從官,人走到暗處這才松懈下來。
他騙了鐘將軍,楚家大少爺不日便到此。那位大少爺冒了這樣大的風險重啟邊境之戰,若他不能提前部署好讓首戰告捷的幾率增大,依著那位昔日氣急敗壞的行事作風,他倒是不怕同秦軍魚死網破······他怕的是留在金陵的曾懷植。那次的要挾暫時唬住了曾懷植一次,雖如愿等來了扶桑空襲天津,可這還遠遠不夠!這次他拉攏了宏北勇野,但曾懷植也有扶桑軍方助力。要是被這老狐貍知道他們囚了楚家督軍傳假令開戰,那他正好撿個便宜趁機吞掉金陵······這樣一來,楚家的人定不會再把兵力拿去對付秦家。且那老東西若得逞,也必然只會偏安一隅,隔岸觀火。那么秦家,便還有翻身的機會!
“將軍,您就不跟去親自盯一盯這小子?”
營地里的副官在軍帳外等了有一會兒,見那位空降的參謀官走遠,這才上前掀起一角門簾,嘴邊吊著冷笑徑直走了進去。
“光一紙大少爺的調令,您倒是放心。回頭要是出了差錯,在督軍那兒,這帳算誰的?”
鐘將軍晃著手上的碗,神情復雜地抿了口酒。
“咱們都成了一窩被趕上架的鴨子,盯著他又有什么用呢?”他冷哼了一聲,“你沒聽見那小子說什么榮辱與共······”
副官聽罷喜上眉梢:“喲,那屬下得提前恭賀將軍步步高升啦!”
鐘將軍睇了他一眼,悶悶的又喝了口酒,一股混雜難言的熱氣直直從喉嚨燒到嘴邊:“什么榮啊辱的,升官我是沒敢指望咯。但愿這回咱們這大少爺能精明點兒,可別被扶桑人給當槍使了。”
副官的笑意逐漸凝固在眉梢嘴角,“也確實怪······聽撤回去的兄弟們說,之前那位扶桑特使用盡渾身解數也沒能讓咱們督軍松口,這次大少爺怎么這么輕易就說服督軍允了調令,還讓咱們聯手扶桑軍方一起攻打北地?督軍最怕落人口舌,這要是打起來,咱們不都成了······”
鐘將軍憂心忡忡地掃了眼微微輕蕩的門簾,好半晌才尋回些底氣:“金陵昨夜來了密報······眼下倒也確實是扳倒秦家千載難逢的好時機。”他酒勁上頭,趁勢大方地掏出那張在胸口捂熱了的譯稿。竊喜道:“秦家大帥已死,北地軍部嘩變,秦家少帥身中數槍······生死未卜!呵,也難怪咱們大少爺等不及了······”
副官眉眼一轉,忙接過那電報查看。他一目十行的速度看過,那譯稿便又被鐘將軍一把奪了回去。
“呵呵,還是將軍慧眼,跟對了人······這仗要是贏了,看來少督軍的位子,非大少爺莫屬咯?!”
鐘將軍酒勁上頭,聽到少督軍一詞后卻猛的僵住了笑容。
“少督軍······呵,但愿咱們大少爺能得償所愿吧。”他點到為止卻沒有向副官挑破自己的猜測,督軍看樣子是被他們給囚了······鐘將軍轉了轉眼珠子,斂下惶懼的神情。他絕不能點破這件事,他也最好不要給沈齊睿使絆子;他得裝作毫不知情,他得裝作公事公辦只認調令的樣子;如此來日,無論成敗,他皆有轉圜的余地。
鐘將軍心頭駭然一省,酒意稍退。
“怎么平日不見你話這樣多?”
副官背過手扭了扭手腕,方笑道:“嘖,大少爺好事將近,將軍還不興人言笑幾句?”帳內高懸的吊燈在軍綠色的布面上打出一片晃悠悠的人影。
鐘將軍抬眼:“你小子可給我記住了,言多必失——”他話音還未落盡,猛又眨了眨眼,只見眼前那片綠影中急急閃過一個黑影。“什么人在外頭!”
鐘將軍忙中有失,不慎被桌腳絆住,副官見他醉醺醺的模樣急道:“將軍,您這樣子出去,未免影響不好落人口實。還是我去替您看看,您就放一萬個心——”
賀啟山提著一提水桶不緊不慢地往前走著,他帽檐壓得很低,腳步還算平穩。
“長官,內急,方才沒找準地方。”守衛捉了個醉醺醺的小兵上來,副官扇了扇鼻間濃郁的酒味,似曾相識。“你哪個部門的,怎么長官喝的酒,你也有份兒?拖下去!”他眸光一轉,直直盯著稍遠處的那抹背影。“前面那個,站住!”
賀啟山放下水桶,身后的腳步聲步步緊逼,他適才掏出袖口里的短刃。
“轉過身來——”
他赫然抬起頭來,電光火石間與之目光交錯,手還未刺出去,竟被來人先發制人地擒住了手腕。
“賀軍長······”副官啞然低喚,警醒探了眼四周,“借一步說話?”
小雙帶著程小衣躲在后勤部,成光從稍遠的地方小跑回來,放下懷里的柴火,方低喘道:“有人被抓去拷問了。”
程小衣嚇得臉色泛白:“不,不會是賀軍長吧······”
正在眾人惴惴不安時,后勤部來了位副官。成光一行人收了聲,謹慎地忙活起手上的活計。
那副官掏出手帕捂著鼻子,頤指氣使地點了幾個正在收拾泔水的人,“你們幾個出去搭把手,新來的參謀官要訓話,去巡視一圈看看后營的火都滅干凈沒有。”
程小衣縮在堆放柴火的角落,暗自回頭看去,只見那副官發了話,后勤部的人便只剩下他們三個。
“進來吧。”副官放下掩面的帕子,賀啟山這才現身。
“長話短說,這位是督軍手下的冷副官。”賀啟山一臉凝重。
“我叫冷劍武,督軍擔心宏北勇野不會善罷甘休,便將我安插在大少爺手下的鐘副將身邊,一同留駐此地。”
小雙霎時與成光面面相覷,四少同督軍······父子倆竟想到一處去了。
冷副官抬了抬下頜,壓低聲又道:“我之前一直定期向金陵那邊的線人匯報邊境的情況,只是如今聯絡不上了。”他擔心督軍的安危,只是在鐘將軍嘴里也套不出什么確鑿的話來,眼下又來了個沈齊睿。“我不能再聯系金陵方面的線人,只能靠四少解救督軍了。”
小雙恍然大悟:大少爺他們······竟敢?!”
冷副官旋即又看向賀啟山,“賀軍長,我今夜設法送你出去,你找到四少最好即刻返回金陵······不然,天一亮,我可護不了你們了。”
賀啟山掃了眼角落里神情失落的程小衣,面上掛起冷笑:“讓咱們四少連夜急趕回去,路上與大少爺的部隊若是撞個正著,豈不白白送死?冷副官倒是好算計。”要挾人誰不會,他賀啟山最在行。
“事關督軍生死,你以為我在開玩笑?!”
賀啟山走了幾步,轉到了程小衣身邊,輕言細語:“放心,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的。”
“你把我送走,再解決掉他們幾個,倒是沒人知道你在這里的身份了。呵,咱們四少要是出了事,你也還可以找三少······”賀啟山故意言語相擊,見冷副官百口莫辯又心急如焚的模樣后,他適才又說:“不如這樣,我派一個我信得過的人去送信,冷副官設法將人送出去便是。”
冷副官氣不打一處來,卻只能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