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鎮,白府,喪事過后,越發的冷清了。
南秋雅近來吃不下東西,圓圓的臉蛋清瘦下來,長辮子一扎……那背影和側顏倒與白蕓生有九分相似了,于是害得小如總是認錯人。
“表小姐,怎么一個人坐在這兒發呆?”丫頭小如疲憊地問道。她剛剛幫著府里管事清算了最后一批傭人,人都走光之后,她才得空準備去伺候小姐。恰巧路過這里,遠看以為是小姐,近了才發現是表小姐。
南秋雅趴在回廊的護欄上,往日活潑的笑容早已不復存在,她往池塘胡亂扔了些許魚食,望著一擁而上簇成一團的魚群,心下百般滋味。
“小如,我不想走……”她垂頭喪氣道。
南秋雅自幼起,父親便在外經商,童年跟隨母親在祖父母家長大,只是祖父母重男輕女,似乎一點也不喜歡她……直到十歲那年,又隨母親回了白家。在這里,有疼愛她的外祖父和舅舅,可是如今……他們都不在了。
南秋雅眼里泛起了紅,接著孩子氣道:“我不要走了,我就要在這里守著外公和舅舅……我才不要回南家,母親要走,她一個人走好了!”
丫頭一聽,忙勸道:“表小姐莫要說這樣的孩子話,夫人已經雇好汽車,等過了午飯,就送你們走。”
南秋雅置氣一般,低頭將身側收拾好的行李箱踢開老遠,只是撒了氣后,抬眼便看見了白蕓生。
“小如,你先下去忙吧。”白蕓生支走了丫頭,看了一眼南秋雅,卻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將地上踢翻的行李箱又仔細順好。
“母親不帶你走,我也不要走!”
白蕓生嘆了一口氣,回想起姑姑淚眼婆娑的模樣,哭訴著自己在南家的種種遭遇,姑父的冷漠無情……姑姑怎么帶她走?姑姑還指望著她能靠著秦家,救她于水火。可如今,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將姨娘交到手上的家產,分了大半給姑姑,然后騙她——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秋雅,好好照顧姑姑,她只有你了。”她輕輕抱住委屈掉淚的妹妹,卻沒有人可以抱抱她。
吃過午飯,送走了姑姑和秋雅,白蕓生站在白府大門口的石階上,久久沒有緩過神來。她站在那石階上,微風輕揚,好像聞到一陣清香,自記憶里遙遠的黃昏而來……心中一痛,似乎體會到了,當年擊垮母親的那種離別。
她轉念輕輕一笑,低頭對著風道:“媽媽,其實爸爸他……”他真的很愛你。
……
宋清走的那天,天氣晴朗,萬里無云,像是一塊浸在藍色海水里剛剛織好的白色棉布,干凈又透徹。
“我遇見你父親的那天,天氣可不像這樣好。”宋清淡淡笑著,語氣里帶著有些許慶幸,“可若是這樣好,我興許就遇不見他了。”
……
那天上午,白蕓生安靜地聽完了整個故事,那是關于一個所托非人的落魄小姐,流落在異國街頭的慘痛回憶。
“他用洋文問我叫什么名字,我搖了搖頭,明明聽不懂,卻莫名其妙的回道——別人都叫我小宋。他點頭示意聽懂了,接著對著我淡淡笑了一下……”他笑起來的時候,真的是很好看啊,氣度不凡……就像她出國之前,迷戀的那些電影明星一樣。
白蕓生一愣,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卻沉默地聽下去。
“后來,他從人販子手里買下了我,我幸免于難,心懷感激,自此留在他身邊照顧他。得知你母親去世后,他大病一場,那些年過得很不好,總是在夢里叫你母親的名字……就算明明醉得那么不清醒的時候,卻也能分得清,我不是清衍。”宋清說著,不堪地笑了笑,接著道:“蕓生,我這樣說,你能明白嗎?”
白蕓生點點頭,強忍內心難言的激動,起身相送。
宋清提著當年進門時帶來的皮箱,此外孑然一身。
她抬手拂了拂白蕓生的頭發,打趣道:“他總說你同清衍像,所以我總是期待你長大之后的模樣……如今看來,我是真的比不上她的。”
白蕓生搖了搖頭,不舍地拉住了宋清的手,低聲哽咽道:“姨娘,能不能告訴我,你真正的名字?”
宋清眸光一動,低頭忍住淚意,“我叫宋冉。”她朗聲一笑,又道:“冉冉升起的冉。”
——你沒有名字嗎?
——沒有。
她騙了他,只因為心中僅剩的那點自尊作祟……她不想在自己如此落魄的時候,再讓過世的父親起的名字蒙羞。
于是那之后某日,他商議給她起名,她毫不猶豫,點頭同意……
明媚的陽光肆意燦爛,那個洗凈鉛華的女人的身影,越走越遠……只見她頭頂上那萬里無云的天空,也越發的干凈、透徹了。
……
那日送走姨娘,今日送走了姑姑和秋雅。
白蕓生收回目光、收回思緒,也收回了過去。
接下來,該她走了……
只是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傍晚剛過,白府大門外,卻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還請管家莫驚,我有事找你家小姐。”
管家一見這荷槍實彈的軍人,本是一驚,待看清楚說話這人的軍服后,便立馬周到地開門迎客:
“許長官,請。”
許朔頷首示意,帶著兩名衛兵,神色凝重地走進了白府。
白蕓生的身體剛剛痊愈不久,得知消息后,迫不及待地趕向了會客廳,只是她腳步虛浮……這平時走慣了的短回廊,此刻只覺得十分漫長。
待人進屋,看清會客廳內孤身一人的許朔后,她的心……瞬間就涼了。接著暗自將秦嘯川的名字,又咽回了肚子里。
她臉色有些不好,上前輕聲問道:“聽管家說,許長官找我,可是有什么要緊事?”
許朔見白蕓生一臉平靜,醞釀好的情緒一下就消了去,于是也只好平靜道:“也沒有什么要緊事,就是專程來給小姐送這個而已。”
白蕓生接過許朔遞來的特別通行證,打開一看,紅色的印章旁,那飛揚剛勁的簽名,秦嘯川幾個字,刺疼了她的眼……想問的話,似乎是都不必問了。
她緩緩合上通行證,心亂如麻,卻虛弱地一笑:“麻煩你跑一趟了。”
許朔見她如此淡然,眉頭終于盈起了怒意,連帶著語氣中也參合了些許諷意:
“不麻煩,白小姐稱心如意了,我們這些個做下屬的,自然才沒有麻煩。”
“許長官舟車勞頓,不如今晚就歇在府上,明日再走吧。”她刻意忽略掉許朔的不善,好心安排道。
許朔忙抬手制止,笑道:“不必了,我今日還得連夜趕回去,照看我家昏迷不醒的少爺呢!”
白蕓生的臉色一白,不可置信地望向正準備離開的許朔,顫聲道:“你……你剛剛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