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軍······賀先生？”程小衣又打了幾壺熱水回來，木塞子拔開的瞬間濃白的水汽將雙眼熏得發燙，水聲嘩嘩落進木盆好似夢里潺潺的溪水，她輕手輕腳地放下水壺抬起頭找尋臨江露臺上那抹衣衫飄搖的身影，果真如夢一樣。
    賀啟山眉頭微皺，這才負手轉過身去：“東西就放那兒，你進里屋去吃早飯吧。”他心里盤算了一整夜的事情，疲憊得眼皮也未抬一下。
    程小衣垂下無處安放的手，“我，我還是伺候先生洗漱完再吃吧······再有，哪有主人家后吃的道理。”她害他睡了一晚上的沙發，已經很過意不去了。
    主人家？賀啟山進屋笑著坐下，直說：“你當我當真將你買回來做使喚丫頭的呀？”他見這姑娘眼眶紅紅的也算有幾分楚楚可憐，“不過也怪我昨日冒失，連累你了。只是眼下我放你回金陵······路上怕是不安全，你若不介意，在此等我將手頭的事情辦完，到時候我捎你一道回金陵？”他似在詢問，卻叫人除此之外并沒有更好的選擇。
    “怪不得賀先生，是我太笨，拖累了賀先生。”程小衣低頭凝著溫熱的指端，小聲又說：“賀先生怎樣安排都好，只是我大概不回金陵了。”
    賀啟山愣了愣卻不是意外程小衣的婉拒，他擰干帕子擦拭著掌心，熱氣讓毛孔微張也讓緊繃的十指穿過幾絲清晨的涼意，他下意識握緊了拳，溫聲又說：“你是不想回金陵還是不便回去？你要是不想回，那我就不多事了；若你是因為兄嫂的原因······等到了金陵，我差人給你安排一個工作，倒也不是什么難事。”
    程小衣望著地上的影子，還是沒骨氣地點了頭。賀啟山似乎還有話要說只是看一眼程小衣后又打住了，程小衣也不知怎么了，魔怔般竟大著膽子開口：“如果可以，小衣想······留在賀先生身邊工作，做什么臟活累活都行的！”
    賀啟山一頓接著笑起來：“你可為難我了，軍府里邊兒最不缺的就是干臟活累活的。”這話說完程小衣臉色煞白，她眼里的光漸漸消沉，正當絕望之際耳畔的風又傳送來他溫柔的話音：“我手上的工作······有倒是有缺，只是很危險。”這人笑起來眼里似裝著星星，帶著蠱惑的光讓人不知不覺便走向毀滅。
    “程小衣？”他念著她的名字，帶著點生疏的反問，他甚至連她的名字究竟是哪幾個字也不清楚。“你想不想換一種活法？”
    連著下了一夜，晨起后天津又是一日的雨。
    果然被陳允河給說中了，高勝鳴端著漱口的杯子站在門簾后微微揚頭對著天，眼底發青的模樣一看就是昨晚沒睡好。陳允河拎著軍帽擦肩而過，高勝鳴叫住他：“要不咱倆今日換換差吧，你先去學堂，我去接少帥！”他口里混著漱口的沫子含糊說著，陳允河整理好衣領扣上帽子回頭看他，心知肚明地笑了笑，穿過雨簾上了車方沖他喊道：“你要有這跟我換差的功夫還是趕緊組織其他人趕去學堂暖暖場子吧！少帥今日肯定得晚。”陳允河搖下車窗揮了揮手，又說：“你放心！你惦記了一晚上那愣頭青我今日定替你照看著，保準出不了岔子！”
    高勝鳴雙腿微顫眼底更黑了，舉著牙刷猛地朝外扔去：“你大爺的！胡說八道什么呢？！我要娶不到媳婦兒我······我跟你丫的沒完！”營地里的人向來起得早，這會兒稀稀拉拉的哄笑聲隔著門簾四面八方傳來，高勝鳴咬牙切齒中噤了聲，端著杯子忙退進帳子里。要不是因為六小姐一人留守在北平少帥不放心，穆江同李景云押送完葉文佩就又被調了回去，不然他怎么會跟陳允河這廝共事······仗著自己念的軍校多讀了幾本書，總拿旁人開涮！高勝鳴一面朝里走，一面越發地想念穆江了。
    被小初枕了一夜的胳膊有些僵硬，秦嘯川小心翼翼地抽出了手，掀開被子光腳無聲落地，視線緊緊盯著床上那個打橫睡著的小壞蛋，沒想到越長大睡相反而越不老實了，夜里怕他著涼掖了掖被子沒一會兒就給你踢開，出汗出成這樣，倒是像她······
    他垂眸莞爾，不禁想起蕓生在北平念書的那一年，他趁著公干去看她，接她回私宅的那日她睡了個午覺，結果熱得滿身大汗也不知掀一掀被子，他靜靜坐在床邊像個偷窺者一般貪婪地看著她，想小惡作劇一場嚇醒她，也想俯身狠狠吻醒她，腦子里亂哄哄的到最后竟只是偷偷替她擦去了額頭上的汗。
    秦嘯川換好軍服思緒萬千地轉過身，地毯上那個棕色皮箱終于打開了年歲泛黃的痕跡，里面的衣物早已被傭人清空，目光所及空無一物令他有些失落地將手伸向夾層。個子本就高，蹲在床邊弓腰翻找著念念口中的那張照片，模樣多少有些狼狽······良久，秦嘯川有些自嘲地停下動作，念念那個時候年紀也不大怎會記得這樣清楚？難說不是小姑娘戲弄聲討他的小心思，而且那個時候她更是恨著他躲著他的······秦嘯川呼吸微窒，外室正當傳來幾下輕緩的敲門聲，他站起身失神間被箱子絆了一下，虛攏立地的箱子對半摔開，匆匆掃了一眼又急著往外走，可沒幾步竟猛的停下，不可置信地回過頭只見摔開的行李箱中間的夾縫里抖落出一角泛黃的相紙。
    陳允河在樓下等了好一會兒，門廳處放著報紙接連幾日的都疊在一處。也是，這別墅里的主人們都不在就兩個半大不小的孩子······他壓了壓帽檐上前，百無聊賴中隨手抽了份隨意翻看。
    “陳允河。”
    “到！”陳允河早就聽到了樓上的腳步聲，從容放下報紙轉身迎上去。“少帥，現在就走嗎？”他見他抖落著手里的手套邊走邊套，看樣子是剛起應該還沒吃早餐，不由好心詢問。
    秦嘯川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他若留下來吃個早飯只怕就走不了了，他正想著掃了眼門廳口候著的管家丫頭，人將將步過大門見眾人要出聲只好先開口：“小如。”
    小如本低著頭候在人群堆外，這下避無可避只好站出來，只聽得那人說：“去樓上守著，小少爺和小小姐若有什么拿著這東西立馬來找我。”他掏出一個湛藍色的軟皮小本子遞給她，小如接過打開看了一眼卻也只看得懂那本子中間鮮紅的大印還有少帥的親筆。
    管家覷了眼小如手里的通行證當下默然，卻也明白了少帥的心思，隨即遣散了眾人唯恐驚擾了樓上的兩位小祖宗。秦嘯川交代完事情之后便下了石階，陳允河緊隨其后回頭看了看石階上仍站著的那個叫小如的丫頭，下意識拉住身側欲要撐傘跟上前的小侍從官。
    “喂！”他扯住他的胳膊，“你叫小十六是吧？”
    小十六一愣，這位長官怎么知道他的名字？陳允河好笑地打量著他的反應，心下更是確定了：“你家高副官今日特地叮囑我要好好照料你，今兒個，你就跟著我混了！”他側身遙遙揚了揚下巴，接著又說：“瞧見那姑娘沒？趕緊找她去打包一份早飯，少帥還餓著呢。三分鐘搞定啊，晚了可不等你。”陳允河故作嚴肅，待人果真拔足狂奔往回跑時，這廝這才壞笑著上了車。
    “人都齊了嗎？”秦嘯川若有所思地拂去外衣上的雨珠又拉了下袖口，結實的胳膊輕壓過上衣口袋，微硬的質地令人恍惚。陳允河輕咳了兩聲，方應他：“有個小侍從官貌似出了點狀況，興許上個廁所就回了。”秦嘯川抬眸，仍瞧不出喜怒：“不等了，出發。”
    “是。”陳允河扣下車門鎖握緊方向盤繞過噴泉雕像駛出了大門。對不住了高副官，解決麻煩的唯一辦法只能不讓“麻煩”伴身了，陳允河抿緊唇沉下眉宇深深吸了口氣：今日只怕不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