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城十字街這里的商店大都是精品店,一水兒的洋貨,大到家具店和汽車行,小到香水雜貨鋪和玻璃絲襪專賣柜。白蕓生從容的攥著包里剛從洋行兌換出來的鈔票和幾塊零散的大洋,信步走進了一家賣西服的成衣店。
“小姐,來給家里丈夫買衣裳的吧?咱們店里的西服可都是英國的進口面料,北平城里手藝頂好的老裁縫照著外國設計師的設計圖紙一針一線縫制的!保管您買回去,家里邊那位一定喜歡得不得了。”店里的中年男人,大腹便便,臉上堆著和藹可親的笑,一個勁兒地向眼前這位氣質(zhì)脫俗的年輕女孩子介紹道。
白蕓生挑著西服的手一頓,這才回頭小臉微紅道:“老板可不要亂說,我這是,我這是給父親選衣裳……我還沒有結婚,哪里來的丈夫!”
老板倒不尷尬,于是又忙介紹起年紀大些的人穿的款式。
……
片刻后,大腹便便的老板接過白蕓生挑選搭配好的西服西褲和襯衫,臉上滿是狐疑的神色,問道:
“小姐父親年紀多大啦?身材竟還這樣挺拔,八尺六的碼子,小姐確定不會大了些?”
“不會,他本就生得高大。”雖然答非所問,但眼下她確實說得實話。
老板接過眼前這位嬌小漂亮的女孩子遞過來的鈔票,卻是不再糾結西服碼子的事了,只將人送至店門口笑道:“小姐慢走,歡迎下次光臨。”說完便急忙回柜臺前數(shù)鈔票去了,這一單掙得不少,而那個女孩子也算是個識貨的,挑選的衣服料子都是店子里最頂好的,親膚透氣又垂順筆挺。
白蕓生提著精致的紙袋子,又跑去了一家名叫琉璃堂的店子。
那里賣的東西都是西洋進口的糖果,有意大利的巧克力,俄國的榛子糖,還有英國的紅糖……她從前在天津的時候,養(yǎng)傷那段日子吃藥,秦信芳也給她買過這些糖。味道十分的好,甜味濃郁,總能把那苦澀的藥味給蓋下去的。
待買好東西,已經(jīng)是晌午烈日當空照了,于是她急忙攔下一輛黃包車,匆匆往家里趕回去了。
黃包車的棚子被拉得低低的,將人整個罩著,車夫跑起來,迎面撲過來的風雖是溫熱的倒也舒爽了許多。
而黃包車跑過的轉(zhuǎn)角處,只見一位戴著帽子大汗淋漓的少年撐著自行車,手里的冰糖葫蘆終是耐不住頭頂?shù)牧胰眨灰粫蛪牧恕?br/>
方承澤看著白蕓生剛才進進出出的那些商店,看著她手里拎著的東西,心里是說不出的滋味……到底是大戶人家出身的小姐,于是再怎么落魄,和他終究還是兩個世界的人。扔在地上的糖葫蘆被自行車的車轱轆無情的碾壓了過去,只見自行車上的少年眼里的光漸漸黯淡了下去。
城東四合院里,遠遠就見炊煙裊裊。
白蕓生走進院子便喊道:“嬤嬤,我回來啦。”
白蕓生將東西放好,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臥室空無一人,連那個聶先生也不在。待她轉(zhuǎn)身走向廚房,一進去便傻眼了。
“聶先生,你在這里做什么?”她看著眼前這個年輕男人,驚詫道。
這人昨日才剛給自己取了子彈縫了傷口,今日便敢來廚房傷筋動骨了!這個男人究竟是有多強悍?
劉嬤嬤笑著解釋道:“小姐放心,聶先生只是在這兒坐著與老婆子我扯些家常,并沒有幫忙做事,傷不了筋骨的。”
她微微松了口氣,只盼這人左右別再出什么岔子了,不然恐怕還要再多賴上幾日。
那聶先生看著她滿頭大汗,好心提醒道:“小姐還是快些去洗把臉換身干爽衣裳吧,仔細不要受了風寒。”
“是呀,小姐快去換身衣裳,嬤嬤這個菜蒸好了便可以開飯啦!”老人家也忙附和道。
這兩人這么熟絡的這樣快?她的眼神帶著些許好奇的神色淡淡看了那個男人一眼,便轉(zhuǎn)身聽話的去換了衣裳。
……
午飯后兩人坐在小院子的棗樹下乘涼,她看著一旁換上了新衣的男人忍不住問道:
“聶先生同我嬤嬤都說了什么,她為何這樣喜歡與你聊天?”
他緩緩睜開眼,轉(zhuǎn)過靠在藤椅上的腦袋盯著她,如實道:“我不過是多嘴說了一句;‘想不到你們也是南方人。’罷了。”
她輕輕嘆了口氣,原來老人家是想家了。
那男人若有所思的問道:“你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為什么獨自帶著老傭人待在北平呢?你家里人呢?”
她垂眸,避重就輕淡道:“我不過只是在這邊念書而已。”
他若有所思笑道:“哦,是這樣啊。”她不想說,他倒也沒有必要非得知道清楚。
接著那人似乎又想起什么有趣的事來,又道:“你今日上街去服裝店的時候,你是怎么給老板說的啊?我怎么覺得身上這西服的款式……有些老氣了呢!”難道他在她眼里年紀顯得這樣大嗎?
她聽了這話,心下覺得有些抱歉,于是不好意思道:“我沒有買過,不太會買,聶先生就請先將就一下吧。”
“那,那些糖又是怎么一回事?”男人的眉梢一挑,掩著笑意。
她睜著美目好心解釋道:“你不覺得那些藥很苦嗎?我告訴你,配著那些糖吃,可能會好些的。”
那個年輕男人終是忍不住笑出聲。他活了二十幾年,自小時候記事起便再沒有吃過糖了。如今,這個小姑娘一本正經(jīng)給他買了一袋子糖回來,還叫他配著藥吃?真是有意思極了。
“你對旁的人也是這樣細心嗎?”他漫不經(jīng)心問道,見她不解,于是便補了一句。
“比方說今早上,你的那個小男友。”
“他只是我的一位普通朋友,不是我的男朋友,聶先生不要亂說!”她不想也不想,急急解釋。
他滿意的點點頭,閉眼淡笑道:“不是便好,他配不上你。”
……
風拂過兩人頭頂?shù)闹θ~沙沙作響,白蕓生看著身旁的這個男人英俊的側顏,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爬滿了紫藤花的大理石游廊。
那個時候,他還在她身旁。
而如今,就像在樹下做了一個極短的夢。
恍然間竟不分清,眼前這個人,是他還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