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柳梢頭,遠處鼓樓上的燈火似罩了一層毛玻璃,橙黃的光點被水珠融開掉進一方四合院院心的蓮缸里。院內東角小酒樓,數人燈下憑窗,桌上幾碟西點和洋酒橫七豎八的放著。
“西合洋酒公司的‘鹿頭兒’還得我們靳少爺請才覺著有滋味兒呢!”嬌滴滴的女聲和著渾厚的男音自窗口蕩開。
靳斐易晃了晃酒杯,空氣里透著一股果蜜豐盈的初甜,入口的混合木香裹著舌尖卷出一點尾韻,酥麻笑道:“我還帶著新出的櫻桃白蘭地,都拿上來給你們嘗嘗罷?”
他揮手叫人去樓下取酒,樓下靳府的管家緊著頭皮又闖上了包間。去車里取酒的人還未回來,靳斐易歡暢談笑著,頭微傾側耳聞聲,突地眉頭一皺。
“大少爺,夫人叫我請您回去······”這話傳了不知幾日,靳斐易充耳不聞,抬指又點了一個人下樓去催催,管家只好又說:“老爺醒了,正在府上等您呢?!苯骋渍寰频氖诸D了頓,管家老付當著眾人的面搬出那老東西壓他一頭,他眼風一沉臉色更差了。老付也圓滑,曉得軟硬兼施,忙又補了一句:“夫人和老爺都掛念著您呢,擔心您背上的······”話還沒說完,靳斐易過身撈起外套揚著下巴睨道:“你只管滾回去知會一聲,暫時還死不了?!?br/>
老付聽了這話自然明白靳斐易心里的氣兒還沒消,轉念默了聲。
席間自也有八面玲瓏的,觥籌交錯間起身嚷道:“靳少,西廂的戲臺子怕是搭好了,不如咱們轉場吧?”靳斐易起身勾腳踹開了椅子,老付沒敢上前攔只默默跟在人群尾巴上。
“聽說這角兒是打大上海過來的一姓宋的······在上海正當紅呢!”
隊伍里的女眷打扮皆西化,搖著羽毛扇子邊走邊嬉鬧:“哪個姓宋的,阿拉在上海的時候怎么不曉得?”
“聽說長得老贊額,叫儂曉得還了得哇!”嬌滴滴的笑聲轉過回廊隱進檐下的雨簾中,老付低垂著頭偷偷抬眼掃過廊角飄搖的一卷帕子,擰眉又遠遠跟上。
“······下巴托托牢,我家老張說這人的戲靳少過來連聽好幾天了,可別等會兒在靳少面前丟儂家于長官的面子······瞧!還惱上了!”
老付跟進廂房,偌大的場子座無虛席,臺下側首端坐著一位素衣長衫男子,模樣清冷寡言,疊在膝上的手輕輕打著拍子,見靳斐易一行人在行首落座也僅僅遠遠點了點頭,算作招呼。老付趁眾人候場時快步走到長衫男子身邊躬了躬腰:“周老板,受累了?!?br/>
靳斐易前日里剛聽了幾折《思凡》,一曲“風吹荷葉煞”令人流連忘返,他今日來捧場原是著意《千忠戮》里的那一折《慘睹》,哪知腿剛翹起來細瞧卻不盡如意。靳斐易側過頭看向那位隱于一角的周老板,眼神里滿是拷問之意。那位周老板卻很是淡定,沒急著起身去作解釋也沒叫停樂班子。
“你是個牛馬襟裾卻去除,打教你精皮膚受鞭笞,打教他血流漂杵,三魂喪才中吾意,七魄散就棄溝渠······”
靳斐易赫然起身,掉頭便瞧見那位周老板身邊兒貼著墻根站直的老付,冷笑著走過去,臺上又接著唱罷:“今日個將你打死免被旁人笑恥······”老旦一身官服上場卻是面生臉孔,沒頭沒尾地唱起,熟客生客自當作熱場子的戲,靳斐易帶去的人大多暫時也沒聽出什么不妥。
靳斐易臉上掛起霜,好一出《繡襦記》!
“老付,我父親若當真想‘請’我回去,倒不該為難周老板‘好心’安排這一折戲?!苯骋滓а狼旋X地說,老付不敢應聲只好求助一般看向那位周老板。
那位周老板眉頭微皺,身子動了動眼睛卻未挪半寸,原是被靳斐易擋住了戲臺子,手仍打著拍子嘴里薄薄飄出一點笑意:“子文讓我向靳少爺捎一句抱歉,到平津不過幾日,許是水土不服,連唱了幾場竟有些吃不消了?!?br/>
即便再愚鈍的人也該聽出來了,說到底還是他這個靳家大少爺做得“窩囊”!
“少爺,您打哪兒去呀!老爺給您配了車,就在門口候著······”老付跟出門去湊到跟旁交了底,靳斐易這回惱極,叉腰轉身便擰過管家的衣領抵到柱子上,“虎毒尚不食子——那老東西以為故意買一出戲叫我看了我便怕了他?!”靳斐易額上突起薄汗呼吸漸沉,老付擔心他氣壞了身子也不敢再逼勸,只好搬出老夫人:“少爺,還是回吧!······老夫人請了軍醫到府里給老爺看病,卻說,卻說人雖醒了但一時半會兒下不得床······老付想,少爺還是別再同老爺置氣,白白讓秦家和其他軍將瞧了笑話?!?br/>
這話果然起了作用,見人沒了動作,才接著道:“老爺也是‘望子成龍’心切,內里雖對少爺嚴苛了許多,但對外······絕無閑話可說?!?br/>
靳斐易粗喘了兩口氣,冷聲問他:“直說,尋我回去什么事兒?”靳斐易半瞇著眼打量起老付,老付也知道那日父子倆起爭執本就是因為秦家,猶豫間被靳斐易的目光一刺,只好搪塞道:“老爺許是有要緊事安排,少爺回去一趟便知?!?br/>
要緊事安排?靳斐易松了人衣領子,垂眸過了過腦,方省過日子來:“呵呵,我說呢,他這會兒想起我這個‘不中用’的兒子了······想安排我明兒個代靳家去給秦家那小子捧場面?——門兒都沒有!”
靳斐易叫人把管家架到了車上,他抽身往回走時猛又停下,招來自己的侍衛:“去黃家府上跑一趟,放聰明點探探人回了沒?!彼戎S雙將貨脫手回來,待拿了這筆錢往后才能再做打算。
“早去過了,人還沒回家里,不過黃少爺公寓那邊兒倒是有些消息。”那侍衛跟他有幾個年頭了,也清楚靳老爺子打軍中帶出來的脾氣自不會甘休,于是提醒道:“少爺若真不回府上,今兒晚上怕是咱們落腳的地方也不得清靜。”
靳斐易聽罷腳步越發氣急敗壞起來,冷哼道:“待會兒散了客,就直接開到黃雙的公寓去?!?br/>
回了席面,靳斐易近身不知何時換了一位身著軍裝的中年男子,睜圓眼瞧著戲臺,斜垮身子探手抓過一把南瓜子。臺上的戲快要近尾,可惜遇著位懂行的,剛唱了半句便如數家珍地掂量出這演得是哪出,待人聽見旁的動靜方才淺笑開口:“對不住靳少,老于來遲了,等會兒宵夜我請客,自罰三杯?!?br/>
隨后一旁落座的瘦高個長臉男人腋下夾著軍帽,正往嘴里塞著幾瓣兒橘子,兩腮鼓鼓,鼻頭上那一點紅連著鼻根兒暈上大臉,大著舌頭笑罵:“喲!大忙人······開完會回來啦?!三,三杯哪兒夠!至少得三瓶······不然你這孫子就是不給咱們靳大少爺面子!”身后方才跟去廁所照看的女眷捏著手帕上前,不輕不重地擂了他一拳,嗔罵:“哎呀,老張······儂喝多勒,跟于長官胡鬧什么呀!人家于長官可是陳師長手底下的,比不得儂空閑!”
那椅子里的人本還昏沉,卻在這一席話之后仿佛醍醐灌頂,半醉半醒間苦笑:“是呀,我老張可比不得你老于!那方軍長領兵打仗······我等是絕無二話,就是這人太認死理!時局事易,他偏是個說一不二的······卻又沒少帥那樣的好命能手握重權,少帥叫他往西他偏給少帥叫板提大帥······就他原先手里炮兵團那點人馬,也不過腦子想想西北的姚慶延是怎么死的!這下可好,白白叫你老于上頭的陳師長撿了便宜······”
靳斐易默默聽著,他雖喝了不少,腦子卻分外清醒。“老于,你平日里可不怎么喝酒的,等會兒還是別破費了······不過,今晚要真是想喝,我那兒好酒多的是,隨你挑。”他一身灰色西服便衣夾在兩個軍裝男人中間,端著善解人意的模樣,全然沒了架子。
那名姓于的長官本有些緊繃的臉登時松去,半晌嘆了口氣道:“三天兩頭這樣會那樣會的,開個沒完沒了!今日好不容易輪到陳師長領著我們一班子人去軍營報道······等了他娘的大半日,你們猜怎么著?!——擇日再議!呵,前頭放狠話要同扶桑開戰,瞧著也就口號喊得快······要不是大家敬重大帥和馮老,誰又想去淌這渾水!”扶桑人的軍備精良,光是空軍部隊和海灣的軍艦就夠他們這位少帥吃一壺了,讓騎兵和步兵硬著頭皮去打前陣,分明是送死······可軍人以服從為天職,他雖不甚苦惱但也只能借酒消愁。
靳斐易無意間側頭瞧了瞧遠遠坐著的那位周老板,身旁的于長官也沒敢把話說透,倒正中靳斐易的心思:看來軍中不想同扶桑開戰的······大有人在。
他念著今日沒聽成的那出《千忠戮》,想了想,倒也不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