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煙淡卻,天津迎來幾場雷雨。
飛馳的馬蹄濺起營帳外的泥濘,高勝鳴勒住韁繩俯身順了順身下那匹白馬的馬鬃,雪白的皮毛已灰得不成樣子,連帶著額上那一抹鮮艷的胭脂點子也被泥漿蓋住。
“高副官,情況怎么樣?”人還未下馬,聞聲打落的簾子里走出一位軍官。
高勝鳴臉色不算太差,但心里仍有一絲擔憂,翻身一躍道:“我去瞧了瞧,那幫畢業生均已做好了準備。搶險工作也不是很棘手,校區本就靠近河堤沙岸,這季節雖多雨反倒通了通先前旱季被沙石堵住的地方。”他沒有細說太多,面上掛著點笑影,握著馬鞭拂落了些泥漿,跟進門簾。
“少帥呢?”高勝鳴補了口熱茶,去軍校的車道剛剛修補完畢,他來去騎馬皆走的林路,不僅繞遠人也有些吃力。“我還得向他匯報。”他端著杯子掉頭望著陳長官。
許朔和常副官一走他便更忙了,少帥身邊雖還跟著個侍從官,但小十六經驗不足能辦的事有限,所以營地的瑣事近來都是這位陳長官陳允河在督辦。
高勝鳴話問完,陳允河苦笑:“陳師長也還等著今日下午面見少帥呢,可今日眼下怕是誰也見不成了。”高勝鳴以為靳家和方世均又來尋麻煩,旋即拿上桌上的馬鞭就要往外走,陳允河一下省過來急道:“哎,也不是什么大事······”他見人停下,才又說:“聽侍從室那邊的消息,好像是三少家的小小姐不小心摔了。”小孩子嘛,磕磕絆絆的再正常不過了,陳允河心里自認為是件小事,語氣不禁有些許埋怨:“也不知道侍從室那邊怎么辦事的,眼下這么關鍵的時刻,還要少帥回去哄孩子······”
高勝鳴旋即反應過來,便料定是小十六闖了禍。
秦嘯川驅車趕往租界的時候并沒有驚動別墅里的人。算算日子,她人和李景云離開天津城也有幾日了。因她不在租界,他又忙得昏天黑地······今日會開了一半,聽到念念摔傷的消息后眉心一跳,面上深冷沉肅,其實滿心愧疚——念念于他,到底和小初不同。
夕陽連雨足,空翠落庭陰。前院的小噴泉池里水波粼粼,幾連碧盤錯落,擁著一朵淡粉紫的碗蓮惺忪欲醒的模樣,正中心沐雨后的西式雕像上水珠連綿,滴滴答答落在葉盤中,蕩開的波紋切碎了秦嘯川深重的影子。人還沒邁進正廳便聽見念念的哭聲,護士正在清創,小孩子皮薄一棉花酒精下去滲進肉里不知該有多疼。
“小小姐忍著點兒啊!”小蘭自責地忙幫護士遞東西,小如倒還鎮定。
念念一邊兒的辮子也散了去,小臉上有兩道明晃晃的痕跡,遠瞧也瞧不出是擦傷還是臟東西。
“還好沒傷到筋骨,我開點消炎去腫藥備著,紗布一天一換,洗澡的時候別沾水······”陳征皺了皺眉,小姑娘有些倔強又嬌氣的抽噎聲蕩在耳畔,他坐在桌前提筆側目看了一眼,“用不著縫針的,上藥吧。”他叫停了護士添酒精的動作。
小初貼在念念椅子邊皺著小眉頭,見念念齜牙咧嘴的模樣不由湊上小腦袋對著念念膝蓋上的傷口嘟起嘴吹著:“姐姐不哭······小初給姐姐呼呼······”
念念回頭看一眼年幼的弟弟,苦著臉擠出一點笑影:“姐姐才沒有哭,人太多了,擠著熱,這叫出汗懂嗎?”
小初抿唇想了想,嘟著嘴吹得更賣力了,眾人忍俊不禁。
小蘭見狀方才狠狠松了口氣,正要問陳醫生會不會留疤的事,哪知抬眼便撞見廳門邊上那抹冷厲的身影。秦嘯川一身戎裝,臂彎上的氅衣正被管家接過,踏過的地板留下濕漉漉的腳印。小蘭嚇得魂飛魄散,小如見她反常亦扭頭望去,有些訝然。
“少帥——”
秦嘯川抬手制止了陳征欲要起身的動作,念念聽到聲卻背著身子氣鼓鼓地拉過小初,秦嘯川上前揉了揉她一頭松散的頭發竟被念念有些別扭地躲開了。
小初被念念擁在臂彎,探出一個小腦袋,一雙淺瞳好奇地轉著。他瞧見那個蹲下身的軍裝男人,小聲開口:“爸爸?”這稚氣的一喚帶著點歡喜又有些不確定,狠狠往秦嘯川心上扎了一刀。
“小初,過來告訴爸爸,姐姐怎么啦?”他抬指刮了刮念念的臉蛋兒。
“你不是說,你不來這兒了嗎?”念念松開小初護著他往秦嘯川懷里走去,她心里藏著心事和委屈,在聽見小初叫那聲爸爸之后潰不成軍。她偷偷睇了眼撲進秦嘯川懷里笑得沒心沒肺的小初:“小沒良心的,虧我對你這么好,就你有爸爸······”含糊嘟噥著,可仔細一想卻更傷心了。
眾人倒吸一口冷氣,還沒人敢用一個“你”來稱呼少帥。小蘭方才聽到秦嘯川問話都嚇得快哭了,正要開口“自首”交代卻被小如偷偷拉住了衣角。陳征寫完藥方倒也自覺,向秦嘯川交代沒什么大礙之后便領著護士退出了內廳,小如也拉著小蘭跟了出去。
門外陳征似乎沒急著走,小如等小蘭跟著護士去車上拿藥的時候抬眼撞見陳征欲言又止。
陳征本是家庭醫生,但因戰事迫在眉睫便受梁喬的邀請進了部隊,要不是少帥的侍從官急匆匆過來要人,他此時此刻本該同梁喬去往戰地醫院。扶桑人喪心病狂的空襲傷及了許多手無寸鐵的平民,民間診所和醫院早已告急,好在秦家的兵屯在豐臺和蕭山,天津城內傷亡倒還不算慘重,遂戰地醫院遵少帥的命令開始接收平民。
陳征這陣子忙,租界這邊也來的少了,這會兒想起來方才叫住小如小聲問:“你家小姐的方子吃完了嗎?可有什么不適?”
小如點點頭又搖了搖頭,陳征覷了眼身后道:“我沒想到少帥今日會過來,等會兒我把剩下的安胎藥和小小姐的藥一并交給你,你可收好了。”他還不知人已經出城,小如只能鄭重地點了點頭,眉心卻突突地跳。
內廳窗臺上不知何時養了一株洋水仙,花期已過,正在休眠。秦嘯川看著那泥里翻出的半角鱗莖上似有一道玻璃劃痕,腦中滑過空襲那日破碎的閃念,心下一抽。
“小叔叔來看念念,念念不高興嗎?”內廳里的男人卸下“戎裝戰甲”,笑意和煦宛若雪峰下的驕陽。
念念扭過頭,“我才不想看見你,我要見我小白阿姨。”小姑娘悶悶地說,垂眼盯著裹好紗布的腿,更疼了。“你有了新夫人不著家就算了,為什么要把她送走?”嗚咽的聲破出了嗓子,眼淚吧嗒吧嗒地掉:“我的爸爸媽媽還沒回來,小初又這么小,你狠心把小白阿姨送走了,小初以后被后媽欺負可怎么辦?”怪她那天醒得晚了,隱隱聽見后院的引擎聲,揉著眼睛貼上窗臺一看車已經開走了。小蘭姐姐雖同她作了交代,但這些日子里小如姐姐心事重重的模樣令她不安。
秦嘯川一怔無言,心里默默將李景云問候了八遍,前頭先斬后奏敢帶著他的人出游,原來后頭雷在這兒跟他埋著呢。
“小叔叔,小叔叔······過幾天······她人就回來了。”他失措間更覺五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