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還見晴呢,這雨說下就下,可真惱人!”小幫廚小聲嘀咕,半濕的臂彎上掛著一個小桶。只見桶里正浮起陣陣綿密的泡泡,這還是他臨時跑了兩條街去大酒樓后廚高價買回的。人剛邁進后院便有衛兵上前查驗放行,廚娘穿著一件粗藍布夾衣,立在墻根伸長脖子打探,腰上草草系了一張過膝的圍裙,兩手不安得疊在挺起的圓肚子上揉搓。
“行了,走吧?!毙l兵抬手放人。
小幫廚瞥見了廚娘在遠處招手,沒敢出聲抱怨,只欠了欠腰,悶頭急匆匆地走。
“少奶奶這方面可是行家,你小子的眼力今兒可別出了差錯!”廚娘急吼吼地扯過小桶,不輕不重地顛了顛,待聽見里頭的響動后才徑直往廚房走。
“差不了差不了!酒樓采買的伙計說了,這是兩天前訂購送來的鮮貨,一卸車就喂在大池子里吃雞蛋白,可肥著呢!”
“貨要真這么好,能就賣你這些個?”廚娘一過手便知幾斤幾兩重,光賣些個救急就算缺斤少兩也沒處扯皮去。
小幫廚僵住眉頭,哈腰咧嘴:“嘿嘿······也不知今日來得什么貴客,那邊兒后廚統共就肯賣我這些了,報督軍府的名號也沒頂用······要是,要是少奶奶怪罪下來,還望您多擔待!“
廚娘嘆了口氣,等到邁進廚房放下那桶螃蟹,隱約才低聲道:“聽說是個洋人······這三少爺的心思哪個敢猜啊,咱們啊還是做好分內之事?!?br/>
宴席設在竹林邊上的水榭中。
正中放置著一張長桌,罩著米色的暗紋桌布,女主人甚至煞有介事地參照西方禮儀擺放了相應的餐具、燭臺和鮮花。
“都怨你,怎么不給我講清楚的呀,這東洋人和洋人中間可隔著一片大海呢······這下好了,叫客人看笑話?!比倌棠坛弥鴤蛉瞬疾说拈g隙,翹著腳在桌下用鞋點輕輕點了點楚昊南的褲腿。
“夫人費了心思,總不該客人不賞臉的?!背荒习變舻哪橗嫳粻T火映上些暖意,連帶著眉目間的笑意也越發和煦。
這一夸,三少奶奶心里舒坦,倒也忘了追問別的。她今日為著這“洋客人”還特意打扮了一番,含笑正坐間抖落開餐巾搭上膝頭,抬眼瞥見對桌的空位,這才想起原請的是兩位客人。
楚昊南做東,自然頭一個舉杯:“宏北先生賞臉,若不是我大哥留客,早該請您到府上坐坐的?!?br/>
宏北勇野的目光頓了頓,似是剛剃了胡子,兩頰邊隱隱透著青黑,襯著本就不寬闊的輪廓,竟是消瘦了。“被三少爺這么一說,我卻覺得是我不知禮數了——這要不是大少爺離開金陵,我竟不敢來拜會了。”
楚昊南輕笑,回手仰頭一飲而盡。這東洋人轉轉酒杯就知道他的心思,只是這么開門見山的,是怕他責問他攛掇大哥重返邊境的事不成?“宏北先生還真是見外?!彼馕渡铋L地品起方才那口酒,抬手朝對面的人舉了舉杯。“原先秦家三少那事兒我就覺得奇怪,如今看來,竟是大哥背后有高人指點呀!”
秦晉山的事他確實賣了些情報給楚昊霆,不過自己頂多算個送信的······宏北勇野皮笑肉不笑地回敬了杯酒,楚昊霆好糊弄,可楚昊南就不同了?!叭贍斶@話是什么意思?難不成是怨我出爾反爾咯!呵呵,我一個外客,連您這親兄弟都攔不下大少爺,大少爺想去哪兒······還能任我支使不成?”
這東洋鬼子在跟他繞圈子呢,楚昊南彎起眉眼掃過宏北勇野身旁的空位。橫豎楚昊霆都離了金陵,他眼下只想確定楚昊軒在哪兒。
“宏北先生這可就誤會我了,今日宴客,還是我家夫人下的帖,沒道理請客人過來興師問罪的?!背荒献灾t一番,扭頭執起身旁人的手。“不過也怨我,見特使大人那位千金同我家夫人年紀相當,便想借這次的機會結交一下······也免得她跟著我困在這府上無趣?!?br/>
三少奶奶一愣回神,才憶起早先欲把女兒婚配給老四的扶桑特使正是眼前人。“特使大人,都怪我一時興起······只是不知令千金今日何故未來赴宴呢?”她縱使不問軍政,可這點眼力還是有的。她話意里起了些別樣的情緒,卻萬萬不能在這樣的場合拆自己丈夫的臺。
楚昊南揉捏著握在掌心冰涼的手,目光如帶刺的荊棘一般落在宏北勇野身側。
宏北勇野臉色微變,叫個女人下帖就讓他丟了幾分防備,這楚昊南分明是借大少爺的事作掩。“美芮子今日身體有些不適,不便出來見客?!泵儡亲拥氖滤荒芙谐荒献搅税驯?,曾家暫時也不能供出來。宏北勇野滿腹謀算一時被攪亂,唇齒輕顫間擠出些笑聲:“不過······三少爺心系兄長,我一個外人總不好挑撥離間的。大少爺這事走得急,怕是沒來得及跟三少爺知會一聲。我也是聽聞,軍中一位姓沈的參謀官來信告知大少爺——他在邊境救了個女子,這女子身上帶著四少的東西,說是同四少關系匪淺。”他一面交代一面觀察楚昊南的神情,楚昊南不露形色,流轉的目光只是定了一秒。
恰巧傭人端上最后一道菜,三少奶奶的丫頭遞去拆蟹的物件兒,楚昊南心不在焉地抬頭笑笑:“這聽著該是件私事······既然是私事,我這做弟弟的也不好在背后妄自非議兄長。今日請先生過來賞月吃蟹,說起這蟹啊,我夫人可是行家——雁雁,又得辛苦你教教,我這眼睛雖會了可手卻總記不住?!彼粍勇暽夭黹_話題,腦海中卻開始搜刮起關于楚昊軒的蛛絲馬跡,終于憶起——老四受罰去處理軍需庫的事,似乎正是因為一個女人······呵,這大哥分明是捉到了要挾老四的人質呀。
用完餐后,幾人穿過湖間的棧道,一叢數米高的太湖石擋去視線,中間開了石洞,有人在前掌燈引路。原來假山中鑿出了一道回旋向上的石階,通向府邸中地勢最高的一處觀景臺。這地方臨水,夜里寒氣重。丫頭按時送去披肩,三少奶奶恰巧打了個噴嚏,動靜不大卻也夠身前半臂遠的人聽見了。楚昊南微微側頭,并沒有回身詢問,只是吩咐人送來茶水點心。步入景觀臺內,府邸的屋舍錯落間透著星星點點的燈火,玉盤一般清潤透亮的月影墜入湖心,雖無絲竹管弦等雅樂,晚風送來竹林間陣陣葉落靡音,倒是有那“誤聽風聲是雨聲”的意境了。
楚昊南從桌上取了個橘子順手剝著,眼角余光掃過棧道上一前一后漸行漸遠的身影,正是三少奶奶。他方才刻意沒留她,女人大多時候還是愚昧些好。
“連大宅那邊兒的管家都能賣你的面子,我這楚家三少爺當真是人微言輕?!崩细蕰簳r不肯放他走,這東洋鬼子卻仍是自由身。楚昊南垂眸將剝掉的橘子皮扔進了溫茶的小火爐里,宏北勇野投過目光,他遞去幾瓣橘子,輕聲笑道:“我大哥這么防我,宏北先生既不避嫌,要是有什么我能幫得上忙的,但說無妨?!币姾瓯庇乱肮簧裆悾膊幌敫@東洋鬼子繞彎子了?!昂瓯毕壬m有扶桑軍方撐腰,但在這督軍府······遠水救不了近火的。我大哥這次若是敗興而歸,我父親事后要是問責,他老人家這回可不會管你背后靠著誰。你肯赴宴,是想要來勸我也出征的吧?”
宏北勇野早先一直把心思放在楚昊軒身上,竟不料這楚昊南也是個深藏不露之人。
“三少爺高瞻遠矚,也瞞不過您。只是,不管大少爺這次是輸是贏,您的處境都會十分被動······事已至此,倒不如趁機借著大少爺的刀,了卻了您的心腹大患?!?br/>
是啊,大哥贏了老四,也不會放過他;同樣,大哥若是輸了,老四和父親更不會放過自己;可這件事,他不能把自己也搭進去,他總得留條后路。楚昊南握住杯子轉了轉手腕,抬眸淺笑:“仗我打不了,但兄弟一場,這兵我還是可以借的。”他心里希望楚昊霆贏了老四,卻又并不看好他的本事。
楚昊南笑意更盛,聲卻壓得極低:“不過,這支兵的番號要掛在我大哥帳下!”
風卷在晨霧間似有了形,一縷縷順著那窗檻漫進屋內。李景云的身影漸漸消失在窗外的濃霧中,蕓生握緊手里印鑒望著桌上香案下壓著的信紙和幾張銀票。李景云沒有同她告別,她也心照不宣。
臨江的露臺視野開闊,賀啟山端著燈盞走近,嘖了一聲,“這姓李的竟丟下人自己走了。”他放下燈,看了眼神色疲怠的楚昊軒又說:“咱們還得趕回金陵,帶上白小姐恐怕不妥吧!要不我去把人攔回來?”
“他就沒同她交代去哪兒?”
“看樣子是不告而別······這秦家少帥呀,該是危在旦夕咯?!?br/>
楚昊軒眉頭緊了幾分:“用不著幸災樂禍,眼下秦家要是撐不住,扶桑人下一口咬得就是我們了?!?br/>
“我這可得了消息,北地封城了。這姓李的單槍匹馬的也回不去呀。”賀啟山提起水壺倒了杯熱水,“四少,你還記得在邊境跟大少爺交手的秦家將領是誰嗎?”
楚昊軒恍然大悟:“這李景云是想去邊境借兵······”
“秦家駐守在此的人,潘次長也交過手,是個忠良之人。不過他要是把兵都借給了李景云,這邊境只怕是守不住了······”
“大哥要是撕開了這一條口子,三哥必定緊隨其后。到時候曾家坐收漁利,我們便失了先機,曾懷植絕不會放過我父親。”
賀啟山神色收斂了幾分。他先前在大營設下了假誘餌引蛇出洞,沒成想真誘餌竟就在四少身邊。真的要在,那假的就替不了真的了。
賀啟山趁勢道:“我倒是有個法子······”
風聲忽然越來越大,蕓生恍然聽見了老舊門板發出的嘎吱聲,參雜著些似有若無的腳步聲······她惶急掃了眼窗外,顫巍巍地點燃了桌上的油燈。
咚咚——
“白小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