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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8章 紅顏怒(九)

    急不可耐的鞋跟聲踩碎了凌晨的寂靜。北平的天空還未破曉,軍營的篝火剛滅不久,近六成的士兵卻已是整裝待發。
    “六小姐,六小姐——不能進!”聲浪一聲高過一聲,一連隊的衛兵也沒人敢上去攔。
    穆江有些為難地按了按太陽穴,給身邊的人使了個眼色。營地辦公室的門被人從里頂上,秦信芳見推不開門倒也確信穆江還未動身。
    “你們幾個,給我把門踹開。”她神色緩了緩,扭頭吩咐:“叫你們踹就踹,踹壞了算我的!你們穆長官有本事就通報到少帥那處去!”
    門縫里漸漸透出光來,秦信芳瞧見那光好似一團火般燒上衛兵的臉龐,一個個都埋下頭躲開去。穆江扶著門框,目光越過秦信芳,壓著嗓子偏頭道:“就照原先的計劃,你們都先出去吧。”會議正到尾聲,他側身讓人清場,沒一會兒便對秦信芳躬了躬腰,頷首說:“六小姐請吧。”
    秦信芳前腳剛邁進門,穆江只得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還不忘將門帶上。天津那邊兒的意思倒也沒說不準六小姐回去,但這次去可不是演習,難免會見血光······既然上頭沒吩咐,他認為自己也沒必要聲張。
    “他這回去才多久?!出這么大的事兒,就你們幾個也想瞞我?”小九離開北平前她私下與梁軍醫通過氣,叫他定期向她報備小九的情況。自己寄出去的信石沉大海,她原以為是被小九發現,可前日她在私宅瞧見盧阿姨偷偷將自己的信交給了穆江的手下,她便什么都明白了。
    “六小姐可不能空口無憑地非難于人呀!”穆江同秦信芳留在北平有些日子了,還算摸透了這位六小姐的脾性。她這是想詐他呢。
    “那好,軍營里集結這么多士兵做什么?可別告訴我——你們這是要搞軍事演練。”
    穆江收拾起文件的手頓了頓,心下雖有對策,可扭頭撞上這張妍麗逼人的臉,嘴皮子竟不利索了。“六小姐······大驚小怪了,只是尋常出個任務而已。”
    秦信芳見他油鹽不進,索性拖過一把椅子攔道坐下。
    她掏出手袋里的槍,子彈不多,本是小九留給她防身用的。穆江大氣不敢出,只是目瞪口呆地望著秦信芳面不改色地組裝好了那支手槍,又動作嫻熟輕快地上了膛——啪!秦信芳將槍拍上桌,冷冰冰笑道:“我管你什么任務,不帶上我一路,今兒個大門你都別想出!”她急紅了眼,“知道你們少帥的命金貴,我可是他親姐,我要在北平出了事,回頭看他怎么向父親母親交代!”
    前一句是威逼,后一句是要挾。穆江知道此時跟秦信芳根本沒有道理可講,眼下多耽擱一秒,少帥就得多一分風險。
    穆江搓了把臉,凝眉道:“六小姐誤會了,少帥沒有要撇下您的意思······事實上,我們也聯系不上大帥府那邊。是馮軍師留在北平的親信送來的消息,倒也沒具體交代,只叫我們暗中速回天津一趟,等到了天津再見機行事。”
    這話倒真不像是糊弄她的,馮老是出了名的臨危不亂,形勢愈發危難,就越要引而不發。秦信芳緩了口氣,收好槍起身,“你放心,到了天津真要有事兒,不必管我這六小姐——自救這點兒本事,秦家的女人還是會的。”但愿只是虛驚一場。她扭頭望向窗外,云層變幻莫測,織成一張無形的網,日光彈指過。
    天津,連日大晴,好似一場大病初愈。
    上等的黃花梨妝鏡臺前陳列了一排胭脂水粉,偌大的廂房內只點了一盞孤燈懸在宋子文身后。
    宋子文心神不寧,就著昏暗的燈光描畫起眉尾,平時三兩下便能收筆的活兒,今兒晚上卻總是手滑。
    “我說人宋先生怎的還沒現身,你們幾個都是怎么伺候人的?!”跟進廂房的士官按了按屋里的開關,半晌也沒動靜,惶急回頭去探靳斐易的眼色。“喲,這燈還真壞了!”
    宋子文的手腕不由一抖,豈料這一筆竟成了。他緩了緩呼吸,站起身,隱在珠簾后的身段纖薄得好似一縷游魂。“靳少——”
    靳斐易抬眸掃過不遠處香案上的紅燭臺,似笑非笑地望向宋子文。火柴滋啦間劃出一道火光,攏在靳斐易的掌心,略微凹陷的眼眶下隱隱浮起青色的眼袋。啪!他將火柴匣子扔在身側的圓桌上,咬著煙道:“去,給宋先生把燈點上。”
    “多謝靳少關切,不過還請靳少移步外堂稍候,到了時辰,我自會登臺。”宋子文心中忐忑,可為了周淮安,這出戲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哪知靳斐易置若罔聞,起身狠狠嘬了口煙,竟朝里邁去。“宋先生還未曾來過方軍長府上吧?不提早去院里踩踩點,到時候要出了差錯再追悔莫及······怕是可惜!”他抬起夾著煙那只手撩起珠簾,猩紅的火星彈落在紗幔上灼出細小的洞。宋子文往后稍稍退了退,腰肢抵上妝臺,靳斐易緩緩抬手捻起他的下巴,啞聲道:“可巧這方府我熟得很,‘虞姬娘娘’不妨讓小生帶你去會會你的‘楚霸王’如何?”
    宋子文自不敢推拒,原想不過是靳斐易這戲癡要他同那位不曾謀面的戲搭子過過場子。他順著靳斐易的意思上了臺,天色尚有余暉,幾縷澄淡的光線落在臺下一排太師椅上。宋子文心不在焉地唱起來:“正是千古英雄爭何事,贏得沙場戰俘寒······”
    天光越來越暗,戲臺正對面的角樓上亦掛起燈籠,一抹清瘦的人影隔著竹簾隱隱若現。
    戲走到虞姬為項王舞劍這一出時,宋子文揮劍抬首,這才遠遠瞥見回廊上那位楚霸王扮相的戲搭子。那戲搭子正要上臺,卻被靳斐易揮手攔下。
    “漢兵已掠地,四面楚歌聲,君王意氣盡,妾妃何聊生!”
    宋子文旋身欲取寶劍,靳斐易不知何時已立于臺上。靳斐易拾起地上那把寶劍,他繞過宋子文雙臂將劍柄塞入他的掌心,立在他身后覆住那雙手朝前一舞,念道:“——妃子,不可尋此短見啊!”舞出那記劍花,銳利的劍鋒好巧不巧直指對面角樓。
    夜風掀起一角竹簾,宋子文驀地睜圓了眼,那角樓中坐著的人——他的呼吸聲重起來,冠頂的珠釵顫巍巍地掃過靳斐易的耳垂。靳斐易俯身輕笑,像溫好的一壺烈酒,自他耳旁灌入,“‘虞姬娘娘’今兒晚上可得把這寶劍給握穩咯——天下苦‘秦’久矣,待除去這秦家假霸王,您的真霸王才能有命活呢!”
    余又青立在方府大門外來回踱步,一陣汽車的轟鳴聲由遠及近,“余上校,是方軍長的車。”士兵出言提醒,他恍然抬頭望去,后知后覺的被指間的火星燙了一下。
    “靳少呢?”方世均率先下車,車里似乎還有人,他有些刻意地壓低了聲。
    余又青欲言又止,原想靳斐易扣下周淮安多半是遷怒他救治少帥一事,可送周淮安去見少帥又是方世均做的安排······“靳少早到了,這會兒估摸著去瞧宋先生排戲去了吧。”既然靳斐易今晚肯來方府赴宴,想必也再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來,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罷。
    “——少帥當心。”
    余又青投去目光,卻被陳允河撐開的一把黑傘擋去了視線。
    陳允河記掛秦嘯川這傷還未痊愈,司機亦跟下車遞去氅衣,秦嘯川揮了揮手兀自披上,陳允河這才收了傘。黑色的傘面緩緩移開,余又青的視線倏爾定住,那傘下目光如炬的神情······怎的都不似受了槍傷的人。
    秦嘯川路過余又青的身側,扭頭道:“你既是靳老手底下的人,勞架你去靳府走一趟,不辛苦吧?”靳斐易敢這么肆無忌憚,他必定要收拾,只是靳老在這中間究竟扮演了個什么樣的角色,他眼下倒起了疑心。“待見了靳老,替我問候一聲他老人家,要是今晚得空,不妨到方軍長府上一敘。”
    這少帥如此寬宏大量,余又青似乎覺著哪里不對勁,只好看向方世均。方世均一直將靳老當長輩尊敬,靳斐易鬧這一出后他夾在靳家和秦家中間左右兩難,但見少帥有驚無險他便也不曾叨擾靳老養病,何況大帥的事還不知怎樣與靳老交代。如今少帥主動要見靳老,總該是想給靳家一個體面,他自然樂見其成。
    “小余,開我的車去吧。”
    方世均經過正堂宴席,瞥見桌上還未有動靜,只好不動聲色地吩咐管家引路移步去花園聽戲。
    “廚房那邊兒怎么回事?!”方世均叫住一位小廝。
    小廝亦震驚回道:“靳少那邊兒說戲癮犯了,又說您還得晚,便做主叫廚房那邊兒再遲些做菜。”
    方世均不悅地皺起眉頭,“這個靳斐易!可真是叫他老子給慣壞了······”他小聲怨道,轉身就要去花園。
    “方軍長——”
    走到半路,對屋檐下突然有人叫住他,方世均見人一臉炭灰神色慌張,旋即走近詢問。
    “靳少讓我去廚房傳些下酒的小菜,哪知廚房那邊兒起火了,我一時尋不到人手······正準備去找靳少!可算······可算半路上遇著您這主家了!”這人一面咳一面抬起袖子抹了把臉,方世均這才認出是靳斐易身邊兒的侍從官。
    方世均半信半疑,“我先隨你去瞧瞧。”好不易促成的飯局,可不能驚擾到少帥。
    二人穿過天井拐了幾個彎,果然瞧見不遠處的屋舍冒起濃煙。這一路竟真連一個家丁都遇不著,方世均本起了疑心,可見屋子真燒了起來倒也急了。他疾步上前去查看火勢,只是還未走到起火點,方世均猛地身形一晃,抬手去摸后腦勺,一片濡濕。殘存的意識令他抬手接住再次落下的木棍,粗壯的手臂宛如藤蔓一般纏繞上去,喉嚨里發出低吼,借著身體的重量往后一仰。那侍從官手里的木棍應聲而落,方世均力不從心地就要掏槍,不料那侍從官迎面掃來一把粉末······方世均下意識扭頭,那侍從官掏出早已備好的濕巾上前捂住了他的口鼻。
    “對不住了方軍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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