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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5章 紅顏怒(六)

    蛙鳴聲日漸稀絕,巴掌大小的睡蓮點滿池塘,黑沉沉的柳枝細影在水面輕蕩。
    “都快火燒眉毛了,咱們三少爺倒還有心思躲這兒喂魚!”低矮敦實的鞋跟急促地敲過地面,聲落,人才穿過對岸臨水的一幢青瓦白墻的軒閣,步上立在池心的圓形露臺上。
    女人雙手壓上護欄,“楚昊南,督軍府那邊兒你當真就不去看看?”
    楚昊南抬了下眼皮,又閑散地揚了一把面包碎。
    “這些事幾時輪到你個婦人操心了?你只管安安穩穩的做你的三少奶奶,這段日子,少去大宅那邊兒露臉。”魚群簇擁而上,圍著水面上浮動的那一點面包撐圓了嘴,搖頭擺尾地扭撞起來。“老大那房多嘴獻淺慣了,仗著長了對招風耳——人說什么信什么。你跟她來什么風?”
    楚昊南不緊不慢地說著,女人眉頭微松旋即又撲哧笑出聲:“說的也是······老大那性子虎慣了,回回都能把自個兒媳婦兒嚇得半死!你是不知道,這回又找我訴苦······要不是念著老大剛走,父親那邊又誰也不讓見,她挺個大肚子半夜動了胎氣,實在沒主意了,我才······”
    “慢著!”楚昊南猛一抬頭,目光陰鷙地盯得女人后背發毛,“老大剛走······是什么時候的事?!”
    “就,就昨兒個半夜······我又尋不見你,我······”女人被丈夫慘敗的神情嚇住,“怎么啦?——昊南,你要干什么去?!”
    楚昊南進書房不過一刻鐘,再邁出門時,手里已多了個輕便的小皮箱。他一路疾走,迎面竟撞見神情木然的大宅管家。
    “這什么要緊事,也勞您親自跑一趟!”
    他見管家駐足,下意識將手里的箱子向身后別過去。
    “三少爺這是要出遠門?”
    楚昊南下意識退開半步,半彎起眼掃過管家身后的假山石洞,隱約瞥見幾個荷槍實彈的。
    “老甘,這么多年,倒是我苛待你了。”楚昊南語氣親和,眉眼依舊掛著笑。
    “三少爺見外了,我這把老骨頭還能在楚家站穩跟腳,多虧少爺們庇佑。”
    這番語焉不詳的話更像是一記悶錘,敲得他心中忐忑。“既然如此,我這剛備了點好東西,煩請您跟我去我四弟那兒走一趟——不過分吧?”大哥這都派人堵上門了,看來多半是出不了城了。
    “呵呵,那三少爺有些不趕巧了。”
    楚昊南眉頭微不可見地皺了皺,心中卻霎時警醒過來——大哥連夜離開金陵,必是奔著老四去的!他回過神去探老甘的眼神,只覺好似蒙了一層薄霧,他若是大哥那頭的便不該對他說這話······難道或是父親授意?楚昊南未敢求證,愈發謹慎起來:老甘為人處事圓滑,大哥如今風頭正勁,要是用得上他,他斷然也不會拒絕······眼下自個兒的家都被人畫地為牢了,看樣子大哥要真除掉了老四也決計不會放過他這個三弟;但若這一切都是父親授意,于他而言,卻是更糟——
    “昊南,怎么臉色這么差?”女人尋了一圈這才氣喘吁吁地邁進臥房,眼色欣喜起來,又細聲罵道:“一群沒長眼的,害我去東苑書房那邊白跑一趟······”
    “雁雁,怎么就白跑了?我瞧東苑那邊的花開得正好,這才誆你去一趟的。”楚昊南被女人說得一怔,故作不經意般抹了把臉,抬手端茶,慢悠悠地吹開浮沫。
    女人抽出手絹正擦拭著嘴角的唇膏,半嗔半嬌道:“就那些菊花啊?雖說是花中四君子,可哪有女人真喜歡這個的呀!”
    楚昊南意不在此,便也只是笑:“正是菊黃蟹肥的好時候,既然你不喜歡看,那就叫人做成菜吧——咱們今兒晚上吃螃蟹。”
    女人一聽果然又眉開眼笑:“嫁過來這么些年,滬上的習俗我竟忘了。”督軍府雖在金陵,可楚家一系卻是正兒八經的北方人,何況楚連章尤其不愛吃蟹。
    楚昊南抿了口溫茶,“只是花好月圓的,獨我們兩個委實冷清了些呀。”
    女人圓圓的杏仁眼一彎,“那我就去把大嫂她們請過來一起吃嘛。”
    “螃蟹性涼,大嫂還懷著孩子呢,再說婉婉那丫頭向來體弱多病,也受不得這個——”楚昊南正色,寥寥幾句便否決了她的提議,忽而抬眼已又是一番神情,“不過我倒是有個朋友想請。”
    女人警惕起來,細眉微挑:“哪個?男的女的?”他的朋友她都認得。
    楚昊南心不在焉地笑起來:“是男是女,夫人替我下個帖不就知道了······”
    秋陽西曬,橙色的光束一縷縷收斂,寧沛珵想起自己喝光的那杯橙汁,閉目揉了揉發緊的太陽穴。
    “801號套房,給我預留個包間,帶兒童房的。”寧沛珵挽起外套,撥了前臺的電話。
    “好的。”接電話的女聲溫柔至極卻略顯生澀,頓了頓才又問:“請問先生是需要辦生日宴嗎?我們酒店可提供免費布場。”
    他抬指敲了敲桌板,原本只想簡單解決一下兩個小鬼的吃飯問題,臨了卻又變了主意。
    “——男孩兒,就布置一個海盜主題的吧。”
    “半小時后用餐。”寧沛珵抬手看了看腕表。
    掛了電話,他百無聊賴地翻起書柜上的雜志,盡是些女人愛看的無良八卦。指尖劃過又一頁——就連文章標題也俗不可耐,他諷笑一聲,嘴角卻逐漸僵住。排版糟糕的鉛字,通篇都在鼓吹一個拋家棄子逃去國外的婦人有多么新時代,乃勇于反抗封建包辦婚姻之楷模。寧沛珵看得眼尾一抽,一言不發地合上了雜志。
    又磨蹭了二十分鐘左右,寧沛珵這才悠悠晃去浴室。
    “誰?”他煞有其事地揉擦起頭發。
    “少爺。”
    寧沛珵掃了眼門外,“我還有點生意上的事情要處理,得去趕場子。阿萊,你先帶人下去,可別餓著小少爺他們。”
    小如跟在阿萊身后慢了半拍,回頭見寧沛珵還立在門邊,也只能欠身點了個頭以示感謝。
    樓下門廳處的動靜徹底靜下來,寧沛珵緩緩吸了口氣,背手徑自走向主臥。
    駕輕就熟地拉開柜門,他稍稍一抬眼便瞧見了——那張疊得方正的小被子。
    三分鐘后,寧沛珵叫來客房服務。
    “給你五分鐘,能縫好嗎?”
    門廳的邊柜上放著那張被他開膛破肚的被子,底下壓著些零碎。
    翻了翻手里的文件······法國?難道秦嘯川先前那個未婚妻離開秦家這幾年去了法國?可如果這文件與她自己緊要,她為什么不帶走?反而要留在自己兒子身邊——寧沛珵頷首沉思,垂眼間不經意掃過桌上的郵寄袋,花花綠綠的郵章下,收件人的名字已模糊不清,倒是地址······竟是北平。法國?北平?寧沛珵忽而意識到什么,惶急去看寄件人的簽名,雖是洋文,但卻是他見過的。
    酒店幫忙叫了車,只是出了租界卻不肯走了。
    寧沛珵提著公文包,無奈壓低了帽檐。靳家的人又不是傻子,前后門就算不敢明目張膽地派兵來圍,怎么著也會有幾個喬裝打扮的眼線盯著。偏門圍墻在大帥府西苑的玻璃花房斜后方,又砌了個幾平米的小平房遮掩,外人看也不過只是園丁置放雜物的地方,果然沒有設防。
    雖有天色作掩,但一切似乎太過順利。寧沛珵走到半路,回頭,一團黑影猝不及防地朝他撲來——
    陳允河嘴角的肌肉都快抽酸了,卻也不敢笑出聲。探了眼一旁正襟危坐的秦嘯川和一臉疲憊的高勝鳴,只好“鄭重其事”地審問起來:
    “五姑爺這是怎么想不開了,莫不是趁著月黑風高,還想趁火打劫一回?”
    寧沛珵咬牙冷笑:“見過單槍匹馬來趁火打劫的嗎?”
    陳允河晃了晃手里的物證,呲牙笑道:“那五姑爺帶公文包做什么,總該不是去了趟歐洲就回來效仿Hermes吧?”
    高勝鳴雖然也聽不懂陳允河說的什么意思,但瞧見寧沛珵臉上吃癟的神情,憔悴的臉上不由也露出零星笑意:這文化人損起人來就是不一樣。
    秦嘯川以前學西洋史的時候也看過不少閑書,陳允河的玩笑卻是警醒了他,于是點了點手指。
    陳允河雙手奉上公文包,寧沛珵眼珠子斜了斜,這次嘴卻憋著沒動。秦嘯川看在眼里,不咸不淡地笑笑:“看來五姑爺想同我說點‘私房話’,你們就都避個嫌吧。”
    待門關上,秦嘯川翻了翻包里的文件,才又道:
    “寧沛珵,你家生意快倒閉了嗎?來跟我做情報買賣,你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那點兒人脈了。”
    “呵,那九弟高看姐夫了。我對你們秦家軍政上的破事——沒興趣。”
    “識趣。”秦嘯川挑眉,手上動作也沒停,淡道:“只不過姐夫今晚要是給不了我一個說法,正好后院那只狗孤單得很,我不介意你留下來陪它。”
    “小侄子和小侄女可還在酒店呢。”寧沛珵咬牙切齒地抻了抻上衣和褲子的灰。
    “他們也該長大了,不差這點兒歷練。”
    “咳咳——”寧沛珵氣得清了清嗓子,“這文件我找我的翻譯看過了,原是你五姐寄給你六姐的,不過文件里面的內容卻是和你有關。”他說到此,不由看向別處,“算是······份遺囑吧。”
    秦嘯川的大腦空白了一瞬,指尖的幾頁薄紙亦突然有了重量。
    “你不妨查一查你的私人賬戶,應該有不少入賬。”寧沛珵放緩了語氣,“你母親——”
    秦嘯川暗自倒吸一口冷氣,卻厲聲打斷他:“既然不喜歡摻合我們秦家的事,那這文件你又是從什么地方得來的?!”
    寧沛珵那丁點憐憫之心像顆小筍一般將將冒頭,便叫人無情地掐掉。他自嘲一聲,倒有些如釋重負:“少帥可別誤會。我先前不是說過,寧家不做賠本買賣。”
    “想要談買賣,可以——”秦嘯川公事公辦地冷眼掃過寧沛珵,“前提得是你的‘買賣’······我要覺得值。”
    寧沛珵算是低估了秦嘯川如今的冷靜自持,他抿了抿嘴心有不甘,遂調侃:“那你兒子親媽——值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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