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老夫人她們快到家了,問您今兒晚上還有局嗎?”另一側的回廊吊著水晶珠簾,隱約透著個素色長衫的男子。
耳畔回蕩著一串沉悶的忙音,額前的濕發抖落幾顆水珠,寧沛珵用手背擦過,一臉嚴肅回道:“不用顧我了,晚上有事。”側頭瞧著地上淺淺的影子,心里卻一陣沒來由的慌亂。好半晌,他重重扣下聽筒,警覺自己就這樣被秦嘯川三言兩語給吃定了。
人將才一句“電報這事可大可小。”便狠狠叫他噎住,恍然間只聽得秦嘯川又說:
“我姑且不管你打什么主意,不過你最好另找一個住處,我可不想五姐一回來就瞧人臉色······”
寧沛珵回頭凝住念念跑開的墻角,眸光幾番閃爍,手卻又提起了聽筒。
眼下府里人多事雜,他仔細想想,秦嘯川的要求也不無道理。“叫阿萊聽電話。”
寧家前院的車道上,小如拉住欲要離開的小十六。
“小如姑娘,你這是做什么呀!”
小如指了指寧家偌大的西式庭院,又攔著不讓人卸行李。
她拼命比劃,小十六卻還是瞧不懂。
“小如姐姐的意思是讓你們把東西都搬上車,我們哪兒來的回哪兒去!”念念從花園小道氣喘吁吁跑來,委屈地一把撲進小如懷里。
小十六撓了撓頭為難,小如知道他是得了少帥的指令,且消息還是從大帥府那邊送來的,她興沖沖地給打包好了行李,她原本以為是小姐回來了,所以才要接小初他們過去一家團聚。
小如接住念念,復又抬手遙遙指了指寧公館大門的方向。
聽差掛了電話,步出門房,“別卸了,把行李都裝回車上去。”
“阿萊哥,這?······”眾人停下手。
阿萊細長的眼眸掃過手足無措的小十六,正色上前道:“我家少爺說,等會兒就送你們走。”
“可我們少帥的意思分明是······”
“各為其主,你的差事可不關我的事。”阿萊一臉漠然,轉身抱起箱子塞進后備箱。
念念迫不及待地拉著小如和小蘭坐上了車,小丫頭瞪了阿萊一眼,水靈靈的大眼睛轉過,不經意瞥見花園那邊的石板路上慢悠悠走近的一抹淺白的人影,在那堵綠墻一般的藤木中扎眼得打緊。
寧沛珵的頭發也快干了,他漫不經心地抬手朝后抹去,一身皎白的法國佬打扮,外套松松掛在臂彎,人瞧著散漫慵懶,腳步卻邁得端正。
“寧少爺,給您添麻煩了。”小十六見主家來,這點場面話還是會講。
寧沛珵望著車上防備的目光,掂了掂手里的車鑰匙,眉頭一挑,揚起頭淺笑:“你家少帥剛還在電話里叫我一聲姐夫呢,別見外。”他掃了一眼小十六的軍裝,“你是他的侍從官吧?他那邊兒應該也用不著你復命,一塊兒跟著我走吧。”他方才遠遠便瞧見這小侍從官想走,他替秦嘯川管著兩個孩子就算了,這人要是回去路上被人給盯上,他又得多件麻煩事兒。
日照香爐,煙絲繚繞,靜默的屋子里終于又有了一絲話音。
“人好歹還有碗雞湯墊肚子,快晌午了,真當自己鐵打的?”
賀啟山輕輕敲了敲客房里那扇簡易的屏風,楚昊軒身形一怔,頹然收回探向床簾的手。
“我叫你看著梁茉雅,你來這里做什么。”
賀啟山凝著屏風上艷俗的圖繪,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這四少奶奶連義結金蘭這種話都說的出來,瞧著也不大像會想不開的樣子。倒是你,一個坑摔一回就夠了,怎么還有自個兒又往里跳的,就這么想不開?”
“你若是要說大營那邊的事,等下出去說。”楚昊軒興致懨懨地起身,轉頭冷冷看向屏風上的影。
賀啟山卻置若罔聞,上前一步越過屏風,意外道:“你就不好奇,她夢里那個人是誰?”
還不待楚昊軒反應,他又笑:“你說怪不怪,偏就這么巧······秦家那位少帥繼任之前,正好在家中排行第九。”他說完又望了一眼微微翕動的床簾,似覆在睡美人腹間的一張薄毯,伴隨著均勻的呼吸上下淺淺的起伏。
楚昊軒神色肅然地繞過賀啟山徑自走到外間,接著拎過桌案上的茶壺沉默地倒了一杯水。
賀啟山不死心,“不過你也用不著太難過,只怕這回連老天都在幫你。”
“你幾時開始說話這么拐彎抹角的了。”楚昊軒皺了皺眉。
“金陵雖出了亂子,但北地也沒好到哪里去。”賀啟山笑了一聲,泰然坐下,“大營那邊得了消息,說是北地軍部嘩變,秦家少帥在自家地盤兒上身中數槍,生死不明。”他抬眼瞧著楚昊軒,似怕他不信,忙又推斷道:“難怪大少爺按捺不住,什么鋌而走險的法子都用上了,我還在營地里見到了沈齊睿,加上那位扶桑小姐的事······這消息,倒十有八九是真的。”
“我大哥沒那樣的心計往北地派人,那這北地的消息,他又是如何得知?”楚昊軒眉頭緊擰,他漸漸理出點頭緒,“看來曾家已經等不及了,把主意都打到我大哥頭上了······大營那邊增兵,我三哥有沒有參與?”
“這位三少爺可精著呢,人應該還在金陵。”賀啟山點到即止,還得想法子引蛇出洞才行。
楚昊軒頷首,心中自然明了當下的輕重緩急,只是抬眼撞見不遠處輕揚的床幔,要緊的話到嘴邊卻變了樣:“秦家的事——暫時不要讓她知道。”
賀啟山暗自嘆了一口氣:“你先前可是說,她來找你是為著要離開那人,這等好事她有什么好傷心的。”
楚昊軒垂下眼眸,“我知道她從一開始就是騙我的,我只是——想讓她也欠我一回人情罷了。”
人聲逐漸遠去,鋪天蓋地的寂靜像迎面砸過的海風,將那海水一般咸濕的眼淚打落在人臉上,短促的呼吸壓制著稀薄的氧氣,混沌的意識里,只她恍然又瞧見那只斷了線的風箏,失重地飄落在異鄉。
“年年······年年姐姐,陪小初玩兒!”小初拖著布偶猴子長長的尾巴,還不知道擔驚受怕是何滋味兒,他邁著歡快的小碎步跑向悶悶坐在角落不為一屋子玩具所動的念念。
小蘭半跪著跟在后頭護著前頭那個搖搖晃晃的小鬼,哭笑不得:“哎喲,小少爺又叫錯啦!”
念念雙手撐在椅面兒上,又往里坐了坐,光著的腳丫這才脫離柔軟的地毯,頗為不滿地晃蕩起來。
“什么年年嘛······連名字都記不住,才不和你這個小笨蛋玩兒!”念念咬牙嘟囔著,她戒備地打量起這間五室兩廳的雙層公寓。大廳西面的整窗可以瞧見一條寬闊的人工運河,念念托腮望著那條運河出神:奶奶坐的船,是不是沿著這條河就可以駛進大海里?等爸爸媽媽回來了,能不能一塊兒帶她去坐坐大船呀······哎,距離上一次坐船,好像還是爸爸媽媽分開的時候。
直到一只挽起白襯衫戴著塊銀表的手晃過眼前,念念游離的目光才逐漸有了焦點。
“想去坐大船嗎?”寧沛珵遞給念念一杯鮮榨橙汁,“要是糖不夠,再給你加點兒。”
“媽媽和小嬸嬸說,糖吃多了會長蛀牙。”念念義正言辭地回絕了寧沛珵,咬著吸管吸溜了一口,竟酸得她牙疼。
寧沛珵不忍笑出聲,他方才往橙汁里還擠了些檸檬汁。原來逗安安的法子,用在會講話的小娃娃身上這樣好玩,他的笑意凝固在嘴邊。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和你換一杯。”
念念推開他的手,“騙子!”僵持了一會兒,她越來越渴了。
“那我把你這杯喝了,就當道歉啦。”他放柔聲,酸澀的果汁入口卻澀得有些發苦。
念念謹慎地抿了一小口新的那杯橙汁,果真沒問題。
“沒騙你吧!”寧沛珵咧開整潔的牙,單手撐到膝上,“你叫我一聲五姑父,姑父就帶你去坐大船,怎么樣?”他望著乖乖抱著杯子喝果汁的念念,遠遠指向窗外。
念念垂下細密的睫毛,哼了一聲:“你說是我五姑父,我怎么沒聽我家里人提過你?再說了,你既然是我五姑父,那我五姑姑怎么不跟你在一起?”小姑娘翻了個白眼,他如果是五姑姑的丈夫,那五姑姑為什么還要去國外?這男人的謊言也太拙劣了。
寧沛珵望著念念幽幽走開的背影,一愣苦笑:這小丫頭倒像他父親。他雖不喜秦家,卻也是頂佩服秦晉山的。
寧沛珵不討兩個孩子喜歡,只好拐道去臥室查看。那個小侍從官一共帶著兩個傭人,除去樓下那個,樓上正在收行李這個貌似身份有些特殊,他心中尚有疑團未解,謹慎些總是好事。
“需要幫忙嗎?”
小如連忙擺手,她正在給念念掛大衣。天氣只會越來越冷,也不知小姐什么時候回。
寧沛珵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他本也就是客套一下,于是轉頭走向床上散開的一堆行李前,探手撥了撥。
“怎么還隨行帶被子的,秦嘯川交代的?就這么怕我苛待他兒子啊。”他故意沒提念念。
小如回身,眼神里閃過一絲別樣的神色,旋即看向寧沛珵的目光又有些抱歉。她比劃起來,想讓寧沛珵不要誤解。寧沛珵卻望著小如臉上淺淺的疤痕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她竟是個啞巴。
寧沛珵手中漸漸覺出一道小小的外力,扭頭一瞧,念念那孩子不知幾時跟上了樓。
“小如姐姐說,這是我小嬸嬸給我弟弟縫的被子,叫你不許碰!”
小如臉上的神色愈發焦灼了,寧沛珵不甚在意地笑笑,手卻暗中收緊。
“弟弟還這么小,你小嬸嬸去哪兒了呀?”
“我為什么要告訴你!”念念的情緒一下低落起來,母親先前的不告而別讓她隱隱覺得小嬸嬸根本不像只是出去散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