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營校場里的沙石摩擦著鞋底嘩啦作響,獵獵的風也吹蕩著一瞬掀開的帳簾子噠噠作響。
秦嘯川剛四四散會,侍衛連忙牽了馬來,只見他一臉慍怒地上了馬,正準備騎去臨時馬場,不巧營地大門口駛回一輛汽車,一旁尋來披風的小十六瞧著眼熟,忙道:“少帥,您瞧,是高副官回來啦!”
秦嘯川握著韁繩,勒住馬調轉了身子,馬蹄嗒嗒的聲響毫無預兆踩亂了平穩的心跳。
高勝鳴走近,掃一眼那個新上任的小侍從官,吸了口氣道:“少帥。”
秦嘯川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握住韁繩的手不由收緊。
好半晌,他尋到自己的聲音,問:“她還好嗎?”雖沖她放了狠話,但那日站在梁喬身后神色異樣的陳征,多少還是讓他起了疑心。
“果如梁軍醫所言,只是受了驚嚇,加上少......”高勝鳴一頓,怪他疏忽了,已經回了軍營,這里四處都是軍委的眼線,于是連忙改口道:“白小姐體弱寒重,這才誘發了病癥。如今氣色漸好,并無大礙。”
“只是小如姑娘的事,恐是不好辦呀。”高勝鳴打量著他的臉色,為難又道:“白小姐雖同意了將小如姑娘送出國治病,但婉拒了您的提議。”
秦嘯川不禁別過臉凝著遠處,“她為什么不肯?”他這樣問著高勝鳴,心里卻越發覺得自己是個混蛋。
“說是小少爺身體不好,路途實在太遠,不便一道出國去......可如此一來,小如姑娘也死活不肯去了。”高勝鳴心里五味陳雜,“......但白小姐這次卻下了狠心,要咱們一定將人送去國外治療,不論什么法子,她都會竭力配合。”
一旁端站的小十六聽得云里霧里的,恍然想起高副官今日辦事去的是法租界,這才反應過來......原來法租界那位小姐姓白,還同少帥有一個兒子......瞧著少帥近來茶不思飯不想的模樣,明明舍不得。
直到一陣遠去的馬蹄聲響起,小十六頭上吃了一記敲打,這才回過神。
“少帥吩咐的你小子聽清楚了嗎?”
高勝鳴不悅地瞪著小十六,他倒也沒有什么壞心眼,就瞧著這新來的小子竟比許朔那小子還要木訥,實在心有余悸。
“啊?”小十六目光有些閃躲,他也不知道為什么這位高副官總是和自己過不去。
“啊什么啊,方才在想什么呢?”高勝狐疑地看著有些異樣的小十六,這陣子少帥身邊反應最快的就是這小子,今日怎的這般不在狀態。“你之前,不會在偷聽我和少帥的談話吧?!”高勝鳴半瞇著眼,語氣兇狠,刻意嚇唬起小十六。
“我,我沒有......”小十六有些心虛,倒不是因為聽見了他們的談話。
“還會撒謊是吧?”高勝鳴打斷他,“你方才就站在這兒,是個人都聽得見。”
小十六臉色又白了一度,高勝鳴心里憋著笑,嘴上卻不饒人。
“噢,我想起來了。”高勝鳴拉長了聲調,旁敲側擊冷哼道:“那晚便是你將人送回法租界的是吧?我說呢,方才魂兒都丟了。”
小十六垂下頭,抬腳欲走:“高副官若是沒什么別的事,我這就去車庫給少帥將車開過來。”
高勝鳴也沒再為難他,負手站在那處挑眉看著不遠處的營地大門,趁小十六擦肩而過時,沉笑道:“看你小子秉性倒也不壞,以后不用跟著齊副官了,回頭我過去打聲招呼,你就跟著我了。”
小十六有些愕然,只是還來不及說什么,高勝鳴已經走遠了。
汽車顛簸一路飛快駛進租界,待路面變得平緩,車速又逐漸慢了下來。秦嘯川握緊方向盤深吸了一口氣,正準備調頭回去,又驀然想起一日未歸的李景云。車身調頭調到一半又轉了回去,直直往前開去。
花園別墅已經許久未曾招待過客人了,一時間忙碌起來,傭人們也不再像之前那樣忐忑驚惶。
管家穿著西式的制服,上前拉開笨重的紅木餐椅,李景云哄著念念上了桌,對面挨著蕓生坐下的小初已有些迫不及待。
“既然盛情難卻,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
“在北平打擾你那樣久,也還沒來得及感謝你。”
李景云拿起筷子躍躍欲試:“你當我給秦嘯川白干活呀,我又不傻。”
望著一桌熱騰騰的飯菜,李景云不禁又有些意外道,“這蛋糕也做的像模像樣,就是不知味道如何呢。”
蕓生身子一僵,恍惚笑道:“你嘗一嘗不就知道了。”她說完給小初夾了些時蔬,神情卻有些落寞。
她現在其實最不愛吃甜食,尤其是蛋糕。柔膩的奶油甜的讓人不安,她害怕那種松軟如云的甜味在嘴里化開后的空落感,似陷阱一般,誘著人一口接一口不能停下。她害怕這種對食物的貪念,如同自己對秦嘯川的貪念。
念念偏著小腦袋待那抹纖瘦的身影閃進珠簾后,這才狠狠踢了李景云一下,“你要是嫌棄我小嬸嬸做的飯,你又為什么要答應她留下來。你和她開這樣的玩笑,只會惹她傷心。”
“你這小丫頭既然也知道是玩笑,又何必當真呢。”小孩子力氣再重也沒多重,李景云今晚心情不錯,連帶見著這個煩人的小丫頭也順眼了許多。“我這是同你小嬸嬸打趣呢,她這幾日臉色苦兮兮的,待會兒咱們逗得她開心了,叫她也吃點這甜膩的玩意兒罷。”
念念扭頭愣愣看著李景云明朗的笑臉,那樣輕松熟悉的語氣令她忍不住想起了許久未見的小叔叔。
“小嬸嬸其實不愛吃甜的,她連我給的糖也不吃......”小姑娘別扭地哼道。
李景云夾了一筷子清蒸鯉魚,心不在焉笑了笑:“大人都不愛吃甜的,小初還小,這府上,也怕就你這個小鬼嘴饞吧。”
念念撥了撥碗里的白米飯,“小嬸嬸剛學會做蛋糕,也就是不久前的事。那天是小初的生日,她也像今晚這樣,做了一大桌子的菜,還有生日蛋糕......”念念心事重重地看向李景云,“你不是從軍營那邊過來的嗎?你見過我小叔叔嗎?你能不能幫我問問他,他為什么還不回家?”念念聲音變得有些哽咽,“你若見到他,再幫我問問他,為什么這屋子里的人從前都叫小嬸嬸少夫人,卻不知從哪日起,他們便全都改口叫她白小姐?我今日還聽見新來的護衛隊私下里說,北平那位少夫人快回來了······那人又是誰,難不成我小叔叔還有兩位少夫人的嗎?”念念的眼神變得復雜起來,語氣也有些嘲諷。
李景云望著身邊這個小姑娘,很是有些意外。
“都說童言無忌,你這話也就在叔叔面前說說罷了,千萬別在......”
念念氣憤地打斷他:“什么童言無忌,不就是因為我們這些孩子說穿了你們這些大人不敢承認面對的事情?”
李景云沉默半晌,慚愧地停下筷子,待無意瞥見門外那抹鐵灰色的身影,神色這才松了些。
這位祖宗可算是來了。
念念也察覺到異樣,順著李景云的視線看去,眼瞳間不覺閃爍起晶亮又細碎的光,卻難受地說:“小嬸嬸比我媽媽還傻。”
秦嘯川走到燈下,黑悶的氅衣虛虛搭在臂彎遮蓋住那雙失措的手,他邁上地毯,厚重的印度紅地毯吸去了沉重的腳步聲,偌大的飯廳里只剩下小初垂頭握著一把小木勺專心致志戳著瓷碗玩弄的聲響,他隔著不遠的距離親熱地喚道:“念念。”
念念委屈地看了他一眼,偏不肯過去。
桌對面握著勺子的小初尋聲扭過頭盯著那個有些消瘦的男人瞧了好一會兒,竟也有些陌生。
秦嘯川上前,愧疚地抱起座椅間的小初,旋即淡淡地看向李景云:“她人呢?”
李景云本以為照著他在軍營“招待”自個兒的陣仗,今晚仔細要發作的,哪知竟是這般淡然平靜。
后廚。
所有的菜都上齊了,廚房就剩一個守藥罐子的丫頭。再不多時藥就好了,有關孩子的事她一向親力親為,只是今日要招待李景云,這才耽擱了他們吃飯的時間。
蕓生叫醒了那個有些犯困的丫頭,丫頭連忙起身擦了擦嘴邊的口水,“少......白,白小姐。”
“你走吧,我自己來。”
蕓生將人打發去找小如和小蘭,這會兒人大都在后院吃晚飯。
待丫頭一走,廚房就只剩她一人。
蕓生到櫥柜里尋了一個小碗和托盤放到灶臺上備著,又抽了一雙長木筷子將藥罐里的藥渣撥了撥,見藥沫逐漸散開,成了。
藥汁嘩嘩流進碗里的聲響蓋過了身后緩慢輕巧的腳步聲。
蕓生倒好了藥端起托盤轉身,低垂的視線里映出一雙眼熟的軍靴,待抬頭看清楚不遠處站著的人,無盡的委屈和心酸一瞬涌上心頭。
——哐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