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無聲灑滿整間屋子，橙黃的光線透著暖意，蕓生坐在床塌邊上只是緊緊了壓在腹間的絲被。一股莫名的涼意從發根而起直灌向四肢百骸，她只覺得冷，一陣比一陣冷。
    陳征抬眸嘆了口氣，“孩子一個多月了，胎脈很弱，白小姐這個年紀沒有察覺倒也正常。”
    蕓生攥緊被子，眼眶漸紅，顫聲冷笑：“這么說，你們少帥也知道了......”所以，他派他們來，又要故伎重施？
    陳征為難地看著她：“少帥，還不知道。”這孩子脈象實在太弱，長不長得到第三個月......還很難說。
    “白小姐體寒，恐是頭胎落下了病根。因而這一胎，無論白小姐留與不留，今后恐怕都不能再生育了。”梁喬言簡意賅地交代了情況。
    蕓生不因不由地瞧著小如悲痛的模樣，這才終于想通她方才的舉動：傻姑娘。自責什么呢？她去不去找他，這個孩子都來得不是時候。她扭頭看向窗檐外，春光穿透樓下那顆海棠的枝葉，明明已是花盛時節，她卻只見到稀稀落落的殘花深葉。花易殘，人易老，什么山盟海誓，不過幾場細雨，便已是海枯石爛。她愣怔地瞧著那海棠，忽地想起去年秋天畫過的那些折扇，胭脂著太白虛虛一點一拉一按，一朵嬌艷的海棠就綻于雪白的扇面之上。只是，彩云易散羅敷改，昨年歡喜今朝厭，秋扇見捐，故人心易變。
    蕓生沉默了好一會兒。就在陳征以為她會心軟點頭的時候，她卻決然看向自己。
    “我不要這個孩子。”她說完，臉色又慘淡了幾分。
    “您還是莫要過早決定。這孩子雖然胎脈弱，可天無絕人之路，也不是沒有辦法的......”陳征循循善導，甚至煽動起小如。“小如姑娘，光哭可沒用，還是趕緊勸勸你家小姐吧。”
    蕓生神經一下緊繃起來，警惕地盯著陳征：“我不愛這個孩子，我不想要他——你們聽不懂嗎？！”她臉色十分不好，眼里隱隱躍動著浮光，嘴里說著剜心的話，身子本就氣虛，手抖得亦像窗外淺風里搖搖欲墜的殘瓣。
    小如不知她為何要如此大動肝火，亦被嚇住了。
    陳征正無奈之際，梁喬卻趁機搬出秦嘯川道：“若白小姐執意如此，便等我回去請示一下少帥。畢竟是少帥的骨肉，去留與否，他當知情。”
    “你不用拿他要挾我。”她鐵了心，“這件事若傳出去，你們就把他找來給我收尸吧。”
    陳征簇緊眉頭前思后想，旋即明白過來：“我當年是奉大帥之命給葉小姐接過生......白小姐既信不過我，我離開便是，何必與少帥為難？”
    “陳醫生既然還記得葉小姐，又何須在我跟前演戲。”她一語道破他的破綻，“他不論與我怎樣，與葉小姐怎樣，他仍是你們秦家少帥，葉小姐仍是他明媒正娶的少夫人......幾時輪到你們這幫人在中間搬弄是非？”
    “我們這幫人？”一旁的梁喬揚起下巴，“原來，您以為我們是軍委的人。”他說完，卻笑了。
    就算到了此時此刻，她唯一怕的，竟是自己與腹中孩兒會成為他的拖累。“——我不會再上你們的當。”她的聲音不高不低，卻透著一股莫名的力量。
    梁喬長長嘆了口氣，轉過身抬首望向窗外，寬慰一笑：“好哇，呵呵......大帥，果然沒有看錯人。”
    “大帥......”蕓生神色微痛，這人提秦伯父做什么？
    “我雖不知您與少帥今日的恩怨，但您與秦家的恩怨，當年卻從大帥口中有所聽聞。”
    梁喬陪在秦季年身邊幾十年，這樣的事情已見過太多。
    “大帥年輕時一心扎在軍中，家宅內事從來都是睜只眼閉只眼，可四少戰死之后，一切便都不一樣了......”當年無力救回四少，也是梁喬此生一件說不得的愧事。
    “李香茗當年是大帥的一大助力，平日里驕縱跋扈，連大帥都罵不得動不得。四少從戰場上抬回來的時候，大帥正巧不在府中，可李香茗被嫉妒蒙了心，竟不準任何人醫治四少，我彼時不過一個小小軍醫，全家性命握于她手，也只能眼睜睜......看著四少咽了氣。”他瞞了六小姐許多年，今日終于能有機會說出口，也許是天意。“大帥之后得知此事，恨不得一槍將那妒婦打死，可念及李家恩情他卻只能忍痛作罷。然而這禍根，埋下不除，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報應終于落到李香茗自己頭上，只是，苦了九少。”
    “他出生那年，父母積怨已久。李香茗看似寵愛兒子，可一心想的卻是爭寵；大帥表面冷落九少，卻是愛之深責之切，寄予的重望，甚至超過了當年對四少的期許。可惜大帥的用心良苦，那位世家大小姐，永遠也看不懂。”梁喬倒吸了口涼氣，冷諷一笑，“李香茗連大帥的親骨肉都下得去手，更何況，你們這些外人？”他身形一傾，轉過頭。
    “伯父他......已經不在了。”她不希望他再困在這些仇怨中，所以才百般煎熬地去見了那位高高在上的大帥夫人。“你現在告訴我這些，到底是何用意？”
    梁喬聽見這番話，非但沒有在意蕓生的猜忌，反而十分滿意地笑了。
    “外人都瞧那位小少爺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其實，他這一路走得很艱難。”
    “大帥身為人父，自然看得透徹。他知你不同于葉文佩之流，不貪不圖，是九少身邊難得的真心之人。待他中風醒來之后，借著去國外治病的機會，便決心要去尋你......”
    蕓生難受地打斷他，“之后的事，我都知道了......”
    陳征在旁也聽明白了，忙上前幫襯梁喬：“既然都已知道，秦家如今又人丁單薄，為什么還不肯留下九少的骨肉呢？！”
    蕓生回想起空襲那日他的疏離，痛不可抑：“他已經在做最壞的打算了，若此時我硬要保這個孩子，我便保不了他。”
    梁喬心中似有預料，擰眉別過眼。陳征卻不解。
    他有心疏離她，就是想逼她走。
    “他要是知道此事，一定即日就將我和孩子送走。扶桑公然空襲，只怕不久后便要開戰......到時，若要借助葉家勢力，便只能將葉家那位小姐迎回。”她早不再是當年那個單純無知的少女，她早已將他的處境前后盤算了個徹底。“小初的身世尚有先前的流言遮掩，反而無礙。可軍委的人要是知道此事，定會以我腹中的骨肉逼他就范。”
    陳征嘆了口氣：“可如今來看，你們走不走，葉文佩都會被接回來......”他尾音漸低，眼神變得有些同情。
    “秦家的虛名，我從前便不稀罕。”蕓生蒼白無力地笑了笑，指尖暗自掐入掌心強撐著給自己渡回里些氣力，“她既為他明媒正娶的少夫人，此時回來，本是名正言順。”她說完這話，心卻莫名抽疼得厲害。
    小如聽后扣緊了她的手：小姐在說什么胡話？葉文佩若回來，豈會善罷甘休！
    蕓生目不斜視地回握住小如，神色堅定：“我只是想......這次，我若能留在他身邊，他方才有所顧忌，臨危時不至于豁出性命。”
    梁喬聽后一番思慮，中肯道：“您至情至義至此，我梁某方才還妄加揣測試探，實在羞愧......只是，大帥若泉下有知，也定不會同意犧牲這個孫兒！還請您留下九少的骨肉，我與陳醫生在此以命擔保，今日之事，除卻房中之人，絕不會再有多余的人知曉。”
    “可這種事，又瞞得了多久。”她自然不舍，卻不得不應對現實。
    陳征出言寬慰：“瞞過頭幾月不成問題的，待月份大了，再尋個什么病痛作借口，少帥豈還能狠下心腸？”
    梁喬也笑：“別忘了，我們可是醫生。”
    扶桑空襲一事，北地通訊受阻，鐵路交通停運。高勝鳴在北平滯留數日，昨日剛一通車便領著人心急如焚地趕了回來。
    “——走這邊。”
    列車駛進站臺，車頭冒出濃白的水汽像夜市攤燈下剛出鍋的蒸籠，誘著人往光亮底下走。
    穆江回頭望著李景云，催促道：“景云，快跟上！”
    餐車上的東西不合口味，李景云吃得不多，心事沉郁地邁至穆江身邊，面上卻故作玩笑：“急什么？咱這位少帥要這么容易就出事，秦家軍委那些死對頭早發訃告發到北平去了。”
    穆江一身軍裝正氣凜然，嚴肅道：“天津出了這么大的事兒，高副官已經很著急了，你丫，就別給人添堵了。”
    李景云滿不在意：“你認識我又不是一兩天的了，難道他們專程找我過來，是給自己添堵的不成？”他一語道破后，臉色陡然下沉，“你瞧不出人家的意思，我可是瞧出來了。”他們這一走，留在北平轄制葉文佩的人便是形同虛設......待那女人回來，小白的處境就危險了。
    穆江聽得云里霧里，開口想問，偏過頭撞見一張慍怒的臉。他瞧出什么了？穆江恍然醒過神：“對了，咱們從北平出發那日，六小姐沒肯跟著咱們一道回來，當時在站臺都給你交代了些什么啊？”
    “沒什么。”李景云神思冷怔，好在夜色作掩，穆江倒也沒有覺察。“嗬，方才還催我呢，怎的倒有功夫問起我六小姐的事？”他往前越過穆江揶揄道。
    李景云上了車，不因不由地將手揣進兜里。“走吧。”他垂眸對衛兵說道。
    衛兵打過方向盤竟掉頭往相反的方向駛去，穆江同高勝鳴同坐一車，回頭望去滿臉不解：“高副官，這......這是個什么意思啊？”
    高勝鳴揉了揉眉頭道：“這是少帥的意思。他畢竟不是軍中的人，若此時同我們一起拋頭露面，被軍委的人盯上了反而麻煩。”
    穆江心直口快，又問：“那少帥為何不叫景云留在北平？六小姐一人怕是壓不住葉文佩......”穆江忽然警悟出了，“難道少帥打算將葉——”
    高勝鳴也猜到實情，擰眉打斷他，道：“應是軍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