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念枯坐了一日,期間除去送飯的侍從官,再無人敢來叨擾。遠地傳來的槍炮聲不絕于耳,神經變得異常敏銳,營帳外突然響起一陣腳步聲,她終于坐立難安,提起桌上的馬燈欲要出去。
“潛入敵營的勘察隊伍在歸途中發(fā)現了三少的佩劍劍鞘,領隊的人下令沿著溪道搜尋,不料卻同敵軍的巡邏隊撞了個正著,死傷慘重。”
張參謀瞳孔猛的一縮——三少?!三少果真還活著!可歡喜不過兩秒,思緒又重新陷入了當下的險境中:寡不敵眾,逃回來的小兵向蔡將軍報了信,若在那處交火難恐暴露三少的行蹤,所以將軍才從正面戰(zhàn)場去牽制敵軍的注意力了。
“今晚我同你們一起去!”
張參謀鼻息深重,毅然決然。
見暗衛(wèi)隊長面露難色,他接著又道:“營中還有副將在,少我一個也亂不了。”
衣擺遮住了馬燈的光芒,隱在門簾后的那張臉驟然失了溫度,緊擰的眉頭仿若掛了霜的枝,沉重地往下墜,浸紅了一雙杏眼。沈從念掩唇不讓自己出聲,千辛萬苦尋到邊境,小九沒派人追來已是反常,軍營怕是早就回了消息......她明白,此時若是被發(fā)現了,別說他們不會帶她一起去找晉山,只怕是連這軍營也再出不了半步。他們叫她等,她等了一日,便等來這樣的消息?!她如何叫自己繼續(xù)這樣等下去,只怕蔡錚一回來就得差人將她送回去,從小九的眼皮子底下逃了一次,焉能有下次?!
再有——晉山失蹤的地方在南境!南境有楚家,楚家有沈齊睿!心中深藏的恐懼像一汪漫出古井的黑水肆意流淌,淹沒吞噬著她的晉山......沈齊睿若是知道晉山還活著,必定千方百計也要趕盡殺絕,但小九根本不知道沈齊睿的存在,蔡錚也不知道,只有她知道。
“念念,好孩子......我對不起你!”
唇中低喃間踉蹌走回桌前,沈從念尋了紙墨決然落筆。
帳中掛著蔡錚的軍用便服,沒有官階領章,應是蔡錚之前同暗衛(wèi)隊出任務時所穿。蔡錚塊頭雖大但個子并不出挑,恰好沈從念個子高挑這一路又穿都是短襖長褲,軍褲外套一套也大不了太離譜,盤好辮子塞進軍帽,帽檐一拉,夜色深沉,暗衛(wèi)隊出行無需向崗哨報備檢查,她偷偷跟在暗衛(wèi)的隊伍后面再不濟也能離開軍營。
再過幾個小時,這趟從北平出發(fā)的專列就會駛進天津城郊,等天一亮便能停靠進站。
小如覷一眼臉色灰青的高勝鳴,猶豫地站在包廂門外不敢敲門,高勝鳴也是固執(zhí),冷漠地看了一眼來人卻沒作聲。
秦嘯川早聽見了腳步聲,可半天不見高勝鳴報備,透過磨砂玻璃門窗探去,隱隱又見門外多了兩個人影。
“進來。”
丫頭模樣打扮,大概是小如。
“什么事?”
他掛了手中的電話,抬頭掃了一眼小蘭后凝住小如,小如略微有些心虛不敢對上那雙黑眸,一旁的小蘭見狀搶道:
“少帥,夜深了,少夫人叫您過去休息。”
夫人,少夫人......小如心里叫不出口,卻也來不及阻止,她呆怔地站在那處,秦嘯川眉梢微挑,似乎有些意外。
“是嗎?小如。”說完又掃一眼門外那個,卻也是這般魂不守舍。
小蘭抬肘撞醒小如,小如臉色惶然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你們先下去吧。”
小蘭連忙拉著小如離開,秦嘯川起身:“高副官,你過來把這些文件整理一下。”拎了大衣推門將走,瞥見高勝鳴的目光怪異地盯著離開的小如,他扭頭不悅道:“高勝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
高勝鳴頷首咽了口氣道:“屬下不敢。”
他臉色沉了幾分,直直往前走去,卻又被人叫住。
“少帥要當心吳世權。”
“吳世權?”他提他做什么。
自從吳世權將小如如約送回來之后便一直相安無事,等等......難道和蕓生有關?
高勝鳴嚅囁半晌,貼著褲縫的手狠狠掐了一把自己,方才五味陳雜道:“少帥還是親自去問......少夫人吧。”
秦嘯川猛然想起吳世權在李宅見過蕓生,可卻連景云也沒查出他那日到底同蕓生說了些什么。
冷峻的劍眉又緊了半寸,腳步停滯半晌終于又朝前走去。
“——噓!”
秦嘯川身前的包廂門由里拉開,他叩門的手還未落下闖進眸的卻是一張娟秀嬌羞的小臉。
“怎么,不是你叫我過來的。”他一怔,輕柔低問,“嗯?”
蕓生簡單梳洗后才將兩個小的哄入睡便聽見他的腳步聲,慌亂從包廂出來竟連件外衣也沒來得及披。
長發(fā)垂腰飄搖,陣陣茉莉香氣似有若無,她唇間呵出寒氣:“孩子們都睡了,你小聲些。”
她說完又下意識扭頭探了一眼門內,回身便被套進他臂間掛著的那件大衣里。
他攬著人進屋臨窗坐下,她似是想起什么掙開那抹溫暖的懷抱起身,不一會兒竟端來一碗熱湯給他。
“給孩子們做的時候......我替你留了一碗。”
黑曜石般的眸情動地看向自己,蕓生有些局促起來。
“你做的?”他問,卻沒動。
她揪著袖口緊張地點了點頭,照小孩子的口味做的,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喜歡。
他看一眼熱騰騰的甜湯,晶瑩剔透的濃香汁水上飄著幾顆燉得酥爛的棗兒干;氤氳的熱氣烘托著一室溫暖的氣氛,忍不住又看一眼她:“親手做的?”
“嗯。”她含糊應聲,“棗核兒我都去了的......”
“我還從沒吃過你做的東西。”他歡欣極了,抬手端了碗卻又放下,失笑道:“只這一碗,竟有些舍不得吃了。”
蕓生聽了他的話,心里隱隱絞痛,忙推著碗湊到他面前,哽咽道:“本想給你做碗長壽面的,可惜不便準備。”他的生日已經錯過了,今夜又是除夕,她實在有些歉疚。
長壽面?秦嘯川感動不已:“難為你,竟記得我生日。”
“你不是說過,你們這樣家庭出生的孩子都有兩個生日,一個過給外人看,另一個......才是真正的生日。”她初聽聞此事的時候實在驚奇,自然記得。
“假的過得多了,真的,就連我自己都快忘了。”他忽想起一些舊人舊事,不禁也有些歉疚,認識了這許多年,可她真正同他在一起的日子,湊在一起竟然屈指可數,連生日也沒好好在一起慶祝過幾次。“你可要當心,我得賴上你了。”
她失笑:“其實,若不是從念姐提醒我,我也差點忘了的。”
“可不管如何想起的,既然你還記得,從今年開始,那便要記一輩子。”他嚴肅低語,面上神情卻如同頒布軍令一般鄭重其事。“你的生日,我也記一輩子,不,我要比你多記一輩子。”
她目光如小鹿般撲朔迷離,“為什么?”
“下輩子,你好等著我先來找你。”
明明說笑玩鬧的話,如今同他口中說出竟生生變了味道,連唇角眉眼都端著百轉千回的情意。
心田涌出甘冽的溫泉暖暖包裹起自己,她不禁有些惋惜:“明年開始不行嗎?”再有幾個小時,今年就要結束了。
他愣怔看著她,聞言幾番欲言又止卻終歸于平靜。
“趁熱喝吧,涼了就不好喝了。”
蕓生轉過話題。
“好。”他干澀一笑。
那雙大手緊緊托住白瓷小碗,像是端著什么不得了的珍饈。
他眸深意重地望向她,毫不作防,喝得一滴不剩,意猶未盡道:“我不得不承認,如今,我最嫉妒的人竟是小初。”
蕓生片刻失神,凝著他那雙粗糙厚繭的手心疼不已,神思不安道:“你就不怕......我存了心,要害你?”
秦嘯川垂眸篤定笑道:“我身邊的人,誰都有可能害我,而你是最沒有可能的那個。”
她長長舒了一口氣,卻并不松快:“你傻不傻,萬一,萬一有人想借我害你,又怎么辦?”
“你不會。”
他眉頭微蹙,可依舊斬釘截鐵道。
高勝鳴不可能只字未提,他面上越是鎮(zhèn)定,心中必然清明——不過是顧念自己罷了。
“你為什么不問我,那人是誰?”他的心事,她已猜到。
“不重要。”他執(zhí)過她瑩白冰涼的手煨在胸膛,“我不會再逼你說任何不想說的事,做任何不想做的事。”
他勾過她的頸,長發(fā)繞上臂彎,繾綣纏綿。
“蕓生,我只是期待著,總有那么一天,你會心甘情愿再次對我敞開心扉。”
“三哥等了從念姐快十年......而我,會等你一生。”
“直到我老去,死去,不能再等為止。”
傻子,傻子。
嫣紅的唇泛起白被她抵在齒間,眼淚又失了控。
“你可舍得讓我等一輩子?嗯?”
他尾音帶著一股子勾人的邪氣,眼神卻又無比真摯,她繳械投降情動得厲害。
——舍不得。
話音一并被吃進肚里,胃里的暖湯變化成了一片汪洋,像是癡纏的兩條粉蛇墜入海中逐浪翻涌,密閉的空間溫度急劇攀升,烤得人耳目灼熱。
爭渡,爭渡,這番激烈忘我,沒驚起一灘鷗鷺倒是差點驚醒了孩子。
她臉紅得滴血,嬌喘不止,倚在他胸膛終于開口:“有些事,我想我必須告訴你。”
他強壓下情欲,亦不大好受。
“什么事?”眉宇又緊了幾分。
她語氣嚴肅起來:“你得提防吳世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