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云。”
李景云這會兒正穩著自個兒坐在院中等管家尋人的消息,昨日的事怪他疏忽了,可還沒想個萬全之計,只見百般心思要瞞著那人竟找上門來。
“我已經知道了,你別急,不定出去辦事了也說不好。”
她上了臺階面色惶急,他眼疾手快地穩住她,又鎮定哄道。
李景云對上那雙眸,一如初見時那般心驚,一眼就能將人看個通透。他編纂好的謊話過了幾遍腦,到嘴邊卻說不出口。
她極力穩住自己,覺出他規避的神態,隱約又復當年所遇見過的境況,可這一次她再無法抽身而退。
做一只被謊言護起來的籠中鳥,只要裝聾作啞,容易得很;但若身存便心死,也寧愿要他口中那最后一箭,尋個痛快。
“李景云,帶我一起去見他,就當——我求你。”
此時,北平前門東站。
闊別數月秋葉早已落盡,葉文佩望著車窗外那一排連過去裹了雪衣的燈柱,眼底一片冰涼。
“文佩,嘯川既松口允你來北平,便是存了一份心......”
馮老病榻前的告誡猶在耳畔,可她的心早已漸漸冷了,只怕這一趟鴻門宴,不過是尋個由頭換個地方扣押她罷了。
葉文佩望著司機身上的軍服出神,別過眼,車窗上又映起一張陌生打扮的女人樣子。他逼得她退職,他逼得她發瘋,他逼得她丟了驕傲和自己。
葉文佩扣緊灰色大衣的裘毛領口,短發沒頸對窗盡數別在耳后,抬手間又憶起在天津解禁那日......
老馬早早雇了車在街邊候著,秦晉山留下看顧的衛戍將老馬攔在兩米之外。
“小姐。”
老馬識趣地收起了拳頭,低眉順眼地喚了一聲。
“馮老和三少都許了我家小姐出來,自家司機過來接一程也不可嗎?”
那衛戍掃一眼老馬,旋即又將葉文佩攔下,“他說的話是真的嗎?!”
這般對階下囚的語氣叫葉文佩不由得一惱,正要發作,身后的大鐵門又開了。
“放人。”常彪一聲令下,圍上前的幾名衛戍這才立了槍。
“既是葉家的親眷,自然隨葉小姐方便。”坐哪輛車不是坐,反正都要帶去大帥府,還跑得了?
待葉文佩上了車,常彪即刻收了笑,老馬悍然橫了一眼,常彪亦神色倨傲地走開。
“可憐老督軍半生心血栽培,我們曾家唯一的大小姐,竟被秦家的人狠狠擺了這一遭。”
老馬端坐在駕駛座上,目光漠然望著后視鏡中那張失了鋒芒銳氣的臉,嘴角似笑非笑。
葉文佩冷哼一聲:“我叔公派你來,若只是瞧我一場笑話......還是請回吧。”她輕蔑一笑,索性閉了眼。
倚在窗邊,感受著久違的陽光透過密密匝匝的枝條落到臉上,心口起伏兩下,悶悶痛著,竟像是回到了俄國軍校營地外那片雪間松林,她第一次見到所謂的心上人。
葉文佩臉上止不盡的疲憊,終于開口問道:“既然你們還沒被查到,秦家又肯放我出來,到底出了什么事?”
老馬眸光一沉,試探道:“自然是秦家出了事,如若不然,只怕小姐還得再關上一陣。怎么,馮老的人沒有告訴小姐嗎?”
“只說馮老病了,未再提起旁的。”她回憶一番,驀然驚覺:“難道三少出事了?”
老馬見她狐疑不定,森然笑道:“爺親口說的消息,應是確定無疑。”連秦家同秦季年戎馬半生的馮軍師都倒下了,那必定是真。
“秦家待小姐如何,爺待小姐如何......小姐如今心里該有個分寸了吧。爺說了,只要小姐不再感情用事,爺既往不咎,您還是曾家唯一的大小姐,爾等也必定誓死追隨小姐。”
葉文佩被戳中心事,臉色漸漸褪白。
“我叔公派你來北地,還想要我做什么?”她心灰意冷,“說吧。”
“只需小姐去大帥府這幾日設法搭個線,讓秦夫人見上一人。”
“見誰?”
“宏北勇野。”
她微有震驚,旋即又憶起過往那些屈辱,冷笑提醒道:“扶桑人的刀已經借過一次了,她好歹也是秦季年的正室,不會太過明目張膽了些?”
“這個小姐不必擔心,用不著誰動手,宏北先生自有辦法。且秦家外患當前,家宅內再鬧出好戲,秦家那位少帥還忙得過來?”老馬挑眉一笑,又道:“還是說,小姐心中仍放不下那位少帥——舍不得。”
瞧了一路北平蜿蜒起伏的城墻,葉文佩一怔自嘲:再沒有什么舍不得。
至于秦夫人那處何時發作,就且在北平等著這一場好戲吧。
李宅的司機驅車停在政府大樓外,小如不放心定要跟來,掃一眼后視鏡,后座上只李景云和蕓生兩人。
“小白,我再提醒你一句,你想清楚了。”
“我想得很清楚,是你們一直都看不清楚罷了。”蕓生抬眸望向他,一字一句揭穿道:“他從來都是這樣,所以他身邊的人便也學著這樣;他需要一場戲,你們這些人便幫著搭臺布景;他需要粉飾無缺,你們這些人便幫著添磚遞瓦。他縱然是好心,你們也是好心,可為什么我回回總是傷心。”
“這次我忍著不來見他,想必他是再也不會來見我的了。”她頓了一口氣,眼珠子輕輕一轉,露出不安的眼淚刻意給他瞧。“旁人都告訴我,他為我做了多少......但我從來要的都不是那些。”
“六姐說他愛我,從念姐說他愛我,就連你也覺著他愛慘了我......可為什么他還要這樣對我呢?”
淚珠滴落燙著手背,李景云扣住車門的手失了力道,徐徐松開。
“若我不能去問他,那你告訴我——我們這樣究竟算個什么呢。”
她極快地推門下了車,哪知李景云竟也跟來:“我陪你。”
蕓生沒有拒絕,李景云帶一手下護著人趕到大樓門首,卻被衛戍攔下。
“軍務要會,閑雜人等不得入內!”
李景云不由得一氣:“沒長眼的東西——”他正要發作,掃眼瞥見不遠又走來一群衛戍,為首那個穿著灰大衣高個子的女人,若沒記錯,應是葉家千金葉文佩。
“小白,怕不怕?”
李景云擰眉回眸問道,蕓生不驚不懼,眉梢微冷抬首一笑:“為什么要怕。”
被驚動的高勝鳴下了樓,見來人是李景云,不由一喜,可待見了身后那位,卻是大吃一驚后泛了難。
“既然你不怕,那且在這等一會兒。”他盯了盯小如,“照看好你家小姐。”
過分俊美的眉目一沉,他負手將走,身后又輕言一聲謝謝,仿若乘風灌進耳,只他一人得以聽見。
“你放心,我這就幫你把他找來。”
葉文佩站在大樓外的石階處凝著不遠那人,緩下腳步。
“少夫人——”
葉文佩抬手制止,直勾勾地盯著蕓生,小如認出葉文佩惶急挺身護主,葉文佩當即面露驚愕。
那聲喚得誰,蕓生心里清楚,不由一怔,轉瞬卻不卑不亢地抬首冷笑。
“你們都先下去。”她散了自己的近衛,亦冷笑道:“白小姐,可否借一步說話。”
“我同你沒什么好說。”美目低垂,蕓生握住小如的手安撫,收住情緒告誡自己,今日來是為著別的要緊。
心里憋著一通氣沒地兒發作,偏對手又不接招,葉文佩抬眸望一眼她身后的政府大樓想了想:這怎么成。
“可我倒是有幾句話一定得同你說。”葉文佩蠻橫地拖過蕓生,“他竟將你那個丫頭找回來了?這副模樣,你可還滿意?”
葉文佩瞧著她垂下那只手輕顫,輕笑道:“我原想著,不過是個靠借舊式婚約美色侍人的東西,年輕漂亮的軀體年年都有更新鮮的出來,怎的偏就你不同。”
“若不是那丫頭替你受了一劫,你要成了那副模樣,你當他還會再瞧你一眼?”葉文佩話鋒一轉,又道:“話說來,當年若不是你嚇得落荒而逃,本該少夫人的位子仍是你的......既然選擇棄他不顧,而今回來又算什么,你以為你還改變得了什么不成。”她面上倨傲得意,言語間卻暴露著自己真正的畏懼。
蕓生冷眼盯著葉文佩。竟真是她一手策劃,差點害死小如還有小初......那他呢?以他的本事,豈會查不出。不......蕓生,不是他親口說的,你都不要信,且好好看清楚眼前這人,她同吳世權又有幾分不同?
蕓生鎮定下來,語氣凜然道:“你說了這么多,無非要我識趣。你這少夫人若是當得稱職,便叫他放我走,可偏偏你做不到,才來恫嚇我。”她諷笑出聲,“葉文佩,就算沒有我,你也不是小如那般樣子,他便又多瞧了你幾眼?”
“——來人!”
葉文佩氣急,正要發作,不遠又到了一位衣袍華美的婦人,盛氣凌人。
“文佩,過來。”
葉文佩頷首:“姑母。”
“這是哪兒找上門來的野女人,這般頂撞少帥夫人,也沒個人管束。”她抻了抻衣擺,像是抖落著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一般,眼也沒抬道:“給我掌嘴。”她沖身旁的婆子側了側臉。
小如不會說話,只拼命地護住蕓生,她望向近樓的衛戍個個面面相覷卻不為所動,李景云的保鏢不知何時也被攔開。
那婆子粗手大腳,力氣驚人,扭過小如的胳膊抬掌便落了下去。小如的面紗被扇掉,那婆子只打了一下,葉文佩便叫了住手,蕓生捉住那婆子的手臂甩開,拾起面紗俯身替小如扣好,回頭瞥見葉文佩近了的衣袍,眼底起了恨意。
“你若不想找死,最好帶著你的丫頭和你那個不清不楚的野種離開嘯川,或許金陵,于你而言便是個好去處。”
“葉文佩......”誰都不可以罵她的小初,誰都不可以!
葉文佩唇角浮起一絲戲謔:他將你寶貝似得藏起來護著,我便要將你示以天下,瞧他還能護到幾時。她終于逼得她動了手,于是刻意站在那處不動。
樓上散了會,小如聽見動靜回頭,瞥見樓道隱隱閃過數雙軍靴,惶急起身就要拉住蕓生:小姐,不可以!
蕓生亦聽見身后的聲響,回了冷靜,正要收手,身后疾步趕來那人,卻死死扣住了她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