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原班帶過來的通訊部早在北平布建起了新的信息網，而地址，正設在原來的中央政府。
    愛奧尼式門柱一如往昔，守門人卻已換了數(shù)次。七層樓高的主政大樓，穿過大堂疾步而下，秦嘯川推開地下暗室大門，邁步而入，抬眸之時神情已恢復冷峻鎮(zhèn)定。
    “——少帥！”
    “少帥有事要查，都先出去。”高勝鳴按令吩咐。
    通訊廳內的設備還在飛速運轉，電流的聲音夾雜在有序的腳步聲里。盡頭桌案角落，秦信芳的背脊些微僵硬，卻遲遲不敢轉身迎面應對來人。
    “——六小姐！”待通訊部的人都退下之后，高勝鳴吃驚喚道。
    “你也出去，把天津那邊發(fā)來的所有電報信件送到這里，我要親自過目。”秦嘯川臉色微沉，目光卻稍有克制地望向角落。
    聞言，角落那人終于緩緩起身，高勝鳴見狀不對亦領命退下。
    秦嘯川長腿一邁，抬手扯過一把靠椅，攔路擋在中間，徐徐坐下，方才問道：“六姐怎么會在這兒……”火柴劃出焦味，他點了支煙，夾在指間卻有些輕顫。
    “小九。”秦信芳的計劃被打亂，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哦，我今日去見了一些秦家故交，你也知道，三哥說了，北地軍資籌措迫在眉睫。”
    “噢，原來如此啊。”他挑眉一笑，眉目中卻滲出痛意：“那我便多謝六姐操勞了。”
    秦信芳轉身就勢倚在桌沿坐下，雙手緊張地背撐在身后。
    “——少帥，通訊資料都在這里了。”
    房門突被扣響，秦信芳將要松口氣，卻見秦嘯川仍是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
    “報日期。”
    高勝鳴一愣，卻照每封標注一路念下。秦信芳的臉色硬撐著，身后的手不覺抓緊一紙。
    指尖煙頭抖落著灰燼，終于念完，秦嘯川良久沉默。
    她以為就此逃過一劫：“小九，六姐就是順路，想過來替念念母子給三哥報一封平安信，這就回去了，你忙吧。”
    “六姐急什么，我派人送你。”秦嘯川漫不經心點頭，接過那一堆信件翻看后卻又問：“高勝鳴，怎么少了一封。”
    高勝鳴臉色一白：“這……”難道路上掉了不成。
    秦信芳腳下一頓，秦嘯川又問：“三少夫人幾時從天津出發(fā)的？”
    “前日。”高勝鳴一頭霧水：明明這前日發(fā)來的信件就在其中啊。
    秦信芳不覺加快腳步，錯身而過那一瞬，竟被秦嘯川一把抓住了手腕：“那為什么十三號那晚的信件沒了？！”
    高勝鳴心頭一算，十三號那晚不是三少夫人出發(fā)前那晚嗎？那晚，通訊部分明沒有記錄。
    秦嘯川收緊手，回眸望向秦信芳：“既然連我的副官都不知內情，想必此事除了六姐，一定再沒旁人知道吧。”
    秦信芳忍痛搖頭否認，欲要勸告，哪知秦嘯川依舊咄咄逼問。
    “是不是要我把從念姐和孩子接來，當著六姐的面兒，六姐才肯說出實情？！”
    “不！這件事絕對不能讓從念知道——小九，你不能這樣做！”秦信芳一把反握住他的手，“三哥，三哥也是為了你好。”她口中念著三哥，不覺落下淚來。
    “呵，為了我好？先前，母親便是打著這樣的旗號，傷我所愛……如今，你和三哥難道也要以為我好的名義，欺瞞我到束手無策時，才好眼睜睜看著，我最敬愛的兄長——為了我去白白送死！”他雙眸猩紅，一把揪住她的衣領，“枉我還以為你和三哥懂我，枉我還把你們當作骨血相溶相知的手足……可到頭，我在你們眼中，也抵不過是件延續(xù)帥府權貴的工具！”
    她被他激怒，揚出那封私藏欲帶走銷毀的原件打在他臉上，慟哭不止。這般兩頭難作，可三哥已奔赴前線，覆水難收，逼得所有人只能棄軍保帥。
    他終于得逞，拿得那信，顫巍巍拆開，一目良久。
    吾妹小六：
    兄早晚必是將死之人，若死在戰(zhàn)場，想必為此生最好歸宿。可唯獨有兩事，放心不下：其一，汝嫂情衷，念念年幼。其二，兄愧，獨留小九一人，承擔家責國難。這兩事，兄權衡有三，待兄走后，便只能請托小妹代勞……
    三哥向來寡言，這幾句交代未曾細說，可她都懂。
    秦信芳原打算再籌劃幾日委婉相告，可如今索性直言到底：“事以至此，你若聽六姐一句——便撤回離婚申請！等秦家渡過這道難關，你心里再想做什么，六姐都不攔你！”她心中猶存一絲僥幸，想著只要這場仗，勝算在握過了七分，三哥便能撐著從戰(zhàn)場上回來也不定。
    秦信芳的眼淚濕了他的手背，溫熱的像是念念泛紅的小臉。
    “三哥若是真的沒了，從念那邊又哪里騙得過去。”
    “小九，就當六姐求你，念念還小，不能沒了父親便沒了母親。”
    “若換成小初，你可舍得……”
    沉痛地閉上眼，腦中又滑過那張清冷淡漠的臉。
    若換成是他，她可又舍得？
    不必再去試探她的心，她和沈從念，到底不一樣。
    只是，他舍不得罷了。
    客棧。
    吳世權已逗留北平數(shù)日，沒了肖安的勢力相助，人生地不熟的北平再難打探到秦嘯川任何消息。他失敗了。敗得功虧一簣。那人沒有乘機發(fā)難，是真的放他一馬，還是……根本不屑為顧。
    “少爺，咱今兒個回津嗎？”手下又來問。
    “再等等。”吳世權瞻前顧后，不敢輕舉妄動。
    再等等，等什么呢？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樣腳不沾灰，心不落定的日子，于他這種人而言，最是難熬。
    “——少爺！”
    “慌慌張張的，什么事。”
    吳世權的鎮(zhèn)定，就在那一身軍服的差使現(xiàn)身之際，土崩瓦解。
    到了飯點，小如下樓張羅好飯菜，正領著人上樓，卻在客房門口被攔下。
    “啊……”她手里亦端著托盤，不好比劃，只得抬起下巴用眼神問道。
    守門的兩位面露兇光不肯放行，身后的客棧伙計無人再敢走近。
    這時，門內有了動靜，一行人似要出來。小如本要上前，此時卻只能候在門外一旁，不成想竟被守門的男子一把拉到走廊柱后。
    為首的軍府差使面色有疑，探一眼屋內閉目端坐那人還未動，此時才又沉聲逼問眼前這手下：“那丫頭當真不在？”
    手下點點頭：“那丫頭確實派出去辦事去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軍爺若是不信，便在這門口守著便是。”
    差使還有別的事要忙，且又不是什么千金小姐，犯不著他在這里耗著。
    “既然你家少爺說明日便將人親自送到李府，那屆時李府再會。”
    “一定！一定！”
    守門人擋住去路，小如聽見那差使要走，忍不住偷偷從柱后探看：原是秦家的人！難道……小姐求了那人？她又喜又驚，可待那差使下了樓，方又回過神：她明明一直被困在這客棧里，哪里有機會出去辦事……吳世權，為什么又要說謊！
    她急轉身撐著護欄朝樓下追望：別走，別走！——張嘴無聲，心里不住吶喊。
    “還愣著做什么，把那丫頭帶過來！”
    小如臉上的悲痛泛濫，燒傷疤痕有些難看地皺成一團，任由人推搡往回走。
    ——砰！
    她將邁進客房，只見瓷碟茶杯摔得四分五裂，飛旋彈來的碎片停在鞋尖半寸遠，磕著地板打旋，哐當作響。
    “呵呵，你這丫頭倒是好福氣。”吳世權幾步上前一把捏住小如的下頜。
    那人到底從沒把他放進眼里！是覺得他吳世權仍是當年那個蠢笨好欺的二世祖……還是覺得，他這樣身份的人連做他的對手都不配？！
    他的笑漸漸猙獰，小如痛得眼角落淚，卻不知這人又為何生氣。
    眼里倒映著一張被燒傷的臉，他神情見緩又低聲自語：“我早料到會有這天，早料到了……呵呵，我還沒輸，我沒輸！”
    這人瘋怔的模樣小如還從未見過，只覺那只大手無情地扼住頸，喉嚨收緊發(fā)干，眼珠充血。
    “你家小姐，果然是個重情重義之人。”
    本以為在劫難逃之際，吳世權卻又突然松了手。小如伏在地上瀕死般猛烈喘氣，好不易平復一些后，發(fā)根連著整個頭皮又被人拽了起來。
    “說來，我與你家小姐亦算舊識，明日且親自送你一程，也好見見這位故人。”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俯在耳邊卻如雷似電。小如眼神一瞬變狠，回力后撲咬向吳世權。
    “找死？”他一舉將人攔下，“左右不過是個丫頭，你今晚就算真的死在這兒，你以為秦家的人還能為此向我興師問罪不成。”
    吳世權諷笑：“且等我把你送回你家小姐身邊，你們有得是機會找死……往后，黃泉路上亦算有個伴兒了。”他話里藏話，手間用力。
    “不必這樣看著本少，若不是看在與你家小姐的份兒上，你這丫頭早該在碼頭上化作灰燼。”
    一幕幕痛不欲生的畫面又闖進小如的腦海，那沒過人高的火苗灼爛皮肉，太過深刻真實的痛楚令她下意識抱住炸裂般的頭。
    吳世權點到此處，見狀仍未有惻隱之心。
    他收手起身，唇邊勾起一抹深意，咋舌嘆道：“真是可惜，要是沒有當年碼頭上那一出生離死別，如今的少帥夫人，定當你家小姐莫屬。”
    小如渙散的眼神漸漸有了焦點，吳世權高大的影如山一般聳立在眼底：
    九少怎樣對不起小姐，亦不會對一個身懷有孕的女人下手。可于那位葉家小姐而言，便不同了。只要小姐和小少爺在，那女人就算憑借家世權貴當上少帥夫人，依照九少的謀算，也斷不會容她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