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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深夜,葉老尚書親自送出門,梅望舒坐上馬車回府,整個人還陷在思緒中。
    就像邢醫官在宮里說的,十四五歲少年,乃是人之春時。
    萬物生發,草木抽芽。
    京中高門大戶家中的公子,成婚時間不算早,大多二十加冠之后才娶妻。但長到十四五歲,家中長輩就會開始安排通房婢女,入室伺候了。
    宮里那位的情況卻極為特殊。
    自從十年前先帝薨逝,朝中便由權臣郗有道當政,自稱亞父,對待小皇帝如同傀儡。
    朝堂之上,郗有道佩劍入朝,頤指氣使,爪牙遍布朝野。
    后宮之中,郗有道自由出入宮闈,暗中與太后通奸。
    一次半夜大醉后,竟然持鞭闖入皇帝寢宮,將年僅十歲的小皇帝深夜拖出寢宮鞭打。
    太后與情人歡情正濃,裝聾作啞,不聞不問。
    后來,虐打成了習慣,成了威懾的手段。
    十四五歲,人之春時,尚未長成的少年天子卻陷于困境之中掙扎。
    華美龍袍之下,遮蓋著一身的疤痕,舊傷未去,又添新傷。
    連帶著他們這批身邊跟隨的近臣,為了保護陛下安危,已經整日里竭盡心力,哪還想得到安排侍寢宮人。
    梅望舒靠在車壁上,抬手按了按眉心。
    頭疼。
    去年春夏時,禮部奏請甄選皇后、被元和帝留中不發的事,她是知道的。
    她曾當面問過,陛下只簡單回了六個字:“未有合意之女?!?br/>     當時圣上才十九,她覺得還年輕,沒看到合意的,慢慢選,不著急。
    事情就這么過去了。
    今天被老師提醒了一句,她后知后覺地想到一個極為嚴重的問題。
    少年草木春發的時候,若身體總是受傷,誤了春時,即使后來痊愈,正常的身體機能該不會……受影響吧。
    梅望舒倒吸一口涼氣,直到后半夜還在床上輾轉反側。
    今夜是徹底睡不著了。
    五更天卻還要上早朝。
    今日朝會的內容不出意料,榮成,李蘭河兩位御史聯合彈劾江南道漕司諸官員。兩人站在金鑾殿里,列出十五道大罪,彈劾了足足兩個時辰。
    梅望舒聽了個開頭,站在原地,眼皮一點一點耷拉下去,幾乎在金鑾殿里站著打起瞌睡。
    直到被身后的同僚猛扯袍袖,她才驚覺,剛剛圣上發話問她了。
    遼闊肅靜的金鑾殿里紫煙繚繞,坐在高處的圣上面容,被籠罩在紫煙之中,隱隱約約看不清楚。
    沉穩的嗓音居高臨下,再次詢問,“梅學士,對于兩位御史的彈劾奏章,你可有意見?!?br/>     梅望舒睜開朦朧睡眼,居然還能幾步出列,神色如常地答了句,
    “臣附議。”
    帝王端坐在龍椅之上,大拇指撫摩著黃金扶手上的錦繡龍紋,輕輕笑了聲,“就三個字?沒了?”
    梅望舒鎮定應對,“榮、李兩位御史的奏章鞭辟入里,彈劾江南道漕司十五道大罪,振聾發聵,更無遺漏。臣并無其他可補充的。”
    好容易挨到退朝,梅望舒頭重腳輕地往外走,才走出幾步就被攔住了。
    “梅學士留步?!?br/>     小洪寶喘著氣跑過來,一甩拂塵擋在面前, “陛下口諭,傳召梅學士隨侍御前。梅學士這邊請?!?br/>     在同僚艷羨的視線里,梅望舒跟著小洪寶往后三殿走,繞過幾處回廊,眼看著直奔東暖閣的方向去了,隱約感覺哪里不對,
    “圣上剛才往政事堂那邊去了,卻單領我一個來東暖閣……該不會是今天御膳房又熬了姜參湯,等著我呢?”
    小洪寶樂了,“咱家正愁著怎么跟梅學士開口呢。現在您自個兒猜出來了,那可倒好?!?br/>     兩人說話間,已經到了東暖閣門廊外,小洪寶伸手推開門,
    “姜參湯已經備好了。圣上的口諭,請梅學士在暖閣先坐一會兒,把湯喝了,圣上手邊的事忙完了就過來?!?br/>     梅望舒走進去第一步,踩到毛茸茸的觸感就不對。
    “地上的毯子怎么換了?”她低頭看了眼,詫異地問小洪寶,“昨日鋪的不是這個毛?!?br/>     小洪寶嘖嘖驚嘆,“特意選的差不多顏色紋路的,怎么您還瞧得出區別呢。昨天那張羊毛毯子臟了唄。換了個駝毛的,毛色更柔軟濃密些。”
    熱氣騰騰的湯盅端上來,跟昨日一樣,還是上了兩道,第一碗是正經湯藥,第二碗是槐花蜜。
    梅望舒喝著甜滋滋的桂花蜜,想起昨夜老師對圣上龍體的隱晦疑問,把御前伺候的幾個近臣挨個琢磨過去,感覺還是問蘇懷忠最合適,問小洪寶,“你干爹今天當值么?我有事找他?!?br/>     小洪寶道,“干爹今天當值,正在伴駕呢。梅學士有事找他,等下圣上來了,我跟干爹說聲,叫他得空了過來找你?!?br/>     梅望舒想了想,“我找蘇公公的事,御前不好說。改日子吧?!?br/>     正說到這里時,遠處響起了開道的清脆響鞭聲。
    片刻后,門外長廊傳來御前侍衛整齊有序的腳步聲。暖閣外值守的數十宮女內侍齊齊朝門外方向拜下。
    圣駕到了。
    小洪寶小跑著奔到暖閣門邊,大開兩扇雕花木門,拜倒迎駕。
    梅望舒從貴妃榻邊站起身,上前兩步,按照慣例行禮,“臣參見陛下——”
    話還沒說完,剛彎了下膝蓋,眼角就看見門口處的錦繡龍袍邊角晃動,幾個大步跨進了門里,一只有力的大手扶住了她的肘窩,把人攙扶起來。
    “你身子需要調養,以后單獨覲見時,不必特意行禮了?!?br/>     洛信原托著她的手肘,引回貴妃榻坐下,手背不慎碰到她的指尖,當即皺眉,
    “怎么手還是這么冰?剛過來?”
    小洪寶趕緊回稟,“梅學士過來暖閣有一會兒了。興許是地龍不夠熱氣?奴婢這就去加個炭盆。”
    梅望舒出聲阻止,“別再加炭盆了。暖閣已經通了地龍,才入冬就燒炭盆,說不過去。臣體寒的毛病是天生的,多少炭盆也沒用。”
    “小時候康健的人,哪有什么天生的毛病?!?br/>     洛信原的聲線低沉下去,“記得你初進宮伴駕那兩年,冬天還拖著朕出去打雪仗,朕可不記得你有什么天生的體寒。都是那幾年在宮里被拖累了,冰天雪地,硬生生凍出來的?!?br/>     梅望舒心想這話只說對了一半,宮里今天賜下一盅活血暖宮的姜參湯,她回家就得補一劑宮寒猛藥。
    想到這里,沒忍住,嘆了口氣。
    “陛下今日把臣召過來,到底有什么事要商量。“
    洛信原坐在貴妃榻的另一邊,側過身來,黑黝黝的眼睛望了過來,半天沒吭聲。
    最后才淡淡道,“原本是打算留你商量江南道查出的貪瀆大案,如何處置后續。早朝時見你在金鑾殿上站著打起瞌睡,朕就想著,先找個地方讓你睡一覺,再問話吧。”
    說到這里,他彎了彎唇,似認真又似玩笑地道,”不讓你先睡飽了,只怕待會兒朕問你什么,你都會面不改色當著朕的面,糊弄一句,“臣附議。‘”
    “陛下言重,”梅望舒起身回稟,“江南道的貪瀆大案,兩位御史的奏折已經寫得極為詳盡,臣這邊無話可說。若是陛下問起別的事,臣定會盡心盡力應答?!?br/>     “得了吧。下次糊弄朕時,好歹走點心。別呵欠連天的,跟朕說什么‘盡心盡力’?!?br/>     說到這里,洛信原神色似笑非笑,“說起來,昨夜雪卿做什么去了,眼下發青,精神萎靡?!箾]睡?”
    “是整夜沒睡?!泵吠嬲諏嵳f,“睡不著?!?br/>     “睡不著,還是根本沒時間睡下?”
    洛信源唇邊帶著淡笑,手指輕輕敲了敲貴妃榻的扶手,
    “梅學士身為朝廷棟梁,朝堂政事倚重你的地方不少。朕勸你一句,雖說夫妻久別,干柴烈火,但年紀輕輕的,夜里還是節制些好。需知,縱欲傷身啊?!?br/>     “……”
    梅望舒默了片刻,抬起眼簾,往對面掃過一眼。
    隨即避開對面君王的灼灼直視,垂眸看地。
    身為隨侍御前的信臣,被當面問起家中的內帷事。
    她思來想去,怎么應對都不妥當,索性閉嘴站在原地,成了個安靜的鋸嘴葫蘆。
    貴妃榻邊的君臣兩人,一個站著,一個坐著,誰也沒有再說話。
    少了對話人聲的暖閣內,倏然沉寂下來。
    “嗒!”窗外一聲響亮的水流竹響。
    與此同時,洛信原開口,打破了東暖閣內的靜默氣氛。
    “朕說錯了?不該問?”他不緊不慢地問,“還是雪卿惱了?”
    梅望舒并未惱怒,但也沒什么好說的。
    她其實沒想明白,君臣說著說著,話題怎么突然從互相問安轉到內帷私事去了。
    “陛下教誨,臣銘記在心。臣回去就修身養性?!?br/>     她中規中矩地回話,“若是今日無其他事的話,臣請告退——”
    “誰讓你走了?!?洛信原神色冷淡,從貴妃榻起身,徑自走到了黑檀木大書桌后面,拉開沉重的圈椅坐下。
    “蘇懷忠收拾一下,叫人睡榻上去,睡足了再走。朕不想再見識梅學士站著打瞌睡的功夫了?!?br/>     梅望舒啞然片刻:“……謝陛下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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