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后, 宣州南面一百三十里,平谷大營篝火正盛
夏侯璋在軍帳中帶甲徘徊,問左右“許都可有信令傳來?”一面憂心忡忡“你我雖上了降書, 卻領兵在外,只怕那陸慎已然見疑。陸慎此人, 多謀善斷,又心狠手辣, 我父已經遭了他的毒手嗎, 只怕遲早調兵……”
董諱身高八尺, 生平愛食生牛肉, 力能扛鼎, 曾在戰陣中三進三出,乃是當世一名猛將,站起來拍拍夏侯璋的肩膀“夏侯兄何必如此憂心,你我大軍合營五萬, 駐地平谷易守難攻, 在外又有兩萬騎兵策應, 那陸慎便是天兵天將, 也一時難以攻破。只待許都河間王信令一到, 你我又何須怕他?”
河間王信令?夏侯璋聞言更是嘆氣“哎, 我父雖死,一家老小卻全在宣州城內, 河間王信令一到, 只怕便是他們的催命符。我為報袁氏之恩, 置妻兒于不顧, 真乃忠義難兩全也。”
董諱心里鄙夷, 說什么忠義難兩全, 肚里算計的不全是功名利祿,忒一聲,喝問“夏侯兄,你怎如此英雄氣短?想那陸慎小兒,也不過靠著祖上的三萬精甲起家,數年間橫掃江北。你我如今手中擁五萬精兵,在此亂世,如何不開創一番基業?你我昂藏男兒,豈能俯首聽命于那陸氏小兒?”
夏侯璋此時騎虎難下,只得點頭稱是,只他向來優柔寡斷、謹慎猶豫決斷不足,又吩咐標下“陸慎最擅夜襲,各處崗哨要多加一倍,不可疏忽大意。”
董諱正要嘲諷他叫那陸慎小兒嚇破了膽子,便聽得外面軍士大聲疾呼“敵襲,敵襲,雍軍來了,雍軍來了。”
夏侯璋、董諱匆忙出軍帳,見西南面一片火光,他二人到底是久經戰陣之人,當下喝止,穩定軍心,大笑道“那陸慎小兒倘若從東面來攻,我倒還擔憂三分,從西南面而來,自取死路。來人,點五千將士,隨我沖陣。”
話音剛落,便聽得一陣地動山搖的馬蹄聲,夏侯璋、董諱二將均是大呼一聲不妙“是黑甲騎兵!”雍州的騎兵不是駐扎在雍地,同匈奴人對峙么,竟神不知鬼不覺到了宣州。
天下聞名的雍州黑騎,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沒有不能攻破的城池。夏侯璋已是肝膽具裂,毫無抵抗的意志,立刻催馬,領著中軍帳的數百部曲,向相反方向逃命去了。
只那董諱雖是個粗人,猶有幾分血性,咬牙上馬,提著丈八蛇矛,領著身邊數百義子“陸慎這廝心狠手辣,咱們殺上前去,殺得一個賺一個。”
那董諱一身的蠻力,又是將死之人,一路殺過去,竟似砍瓜切菜,殺得二三十人,渾身血葫蘆一般,站在馬上大喊“陸慎小兒,敢于我一戰否?”
話音剛落,便見那山坡上立著數百騎,當前一位玄衣黑甲催鞭而來,手上不過一柄青釭劍,縱馬揮劍,卻似有千鈞之力。
董諱倉惶之下,勉強接了三招,已是口吐鮮血,倒下馬來,勉強說得幾個字“白面陸慎,果……果名不虛傳……”話未完,便氣絕身亡。
八千雍州黑騎,快馬閃電突擊,從西南面直到中軍帳不過也就兩刻鐘罷了,此時兩位主將已死,軍心大已亂,余部皆降。
陸慎從董諱胸口抽出那柄青釭劍,鮮血噴濺有三尺之高,陸續有將領來回稟軍情“報,夏侯璋、董諱麾下兩萬騎兵已經合圍。”
“報,夏侯璋已經叫活捉。”
陸慎聞言,踢了踢馬肚子,見天邊紅日噴薄而出,山崖上野草瘋長,吩咐“董諱此人也算是條血性漢子,厚葬了。”
……
這日,林容還未起身,便聽得鳳簫在錦帳邊回話“縣主,郭將軍今兒來回話了,說那幾柄小刀,已經得了四柄,其余的這兩日也快了。”
林容翻身起來,道“你見著他了,再催一催,能早一日便是一日。”
用過早膳,又叫丫頭備了筆墨,在案上畫草藥圖鑒,剛畫了十幾副圖畫,便手酸得不行,正想歇歇,便見那邊廊下杭卿引著兩位婆子并幾位丫鬟緩緩而來。
林容尚未認出來,便聽得身邊的曲嬤嬤語氣歡快道“縣主,是長公主身邊的古嬤嬤跟董媽媽。”一面覷著林容臉色尚好,又添了一句“大人同長公主,還是這樣心疼縣主,咱們到宣州不過三月,便緊趕著打發人來瞧。”
林容橫了她一眼“既然嬤嬤如此思戀江州,我又豈能強留你,乘著這次江州來人,便同這兩位嬤嬤一同返程,路上也有個照應。”
曲嬤嬤聞言低頭,縮到后面去“老奴多嘴了。”
眾人請到正廳見禮,杭卿引著人進來,稟告“夫人,重陽節快到了,江州派人送節禮來。”話畢,幾位嬤嬤、媽媽皆跪下行大禮“奴婢等請主子安,不知主子這一向可好?”
林容在江州那段日子雖算不上愉快,也瞧不上長公主夫妻兩賣女求榮的做派,但是跟在陸慎手底下一比,那簡直不要太舒適,當下點頭“快起來吧,我這里很好,你們路上可還好?”
又叫人搬幾個杌子,叫她們坐在下首,敘些家常“老太太可好?六姐姐可好?”
幾位嬤嬤一一答了“都好,都好,老太太常念著縣主,六姑娘聽說我們要來,也收拾了好多東西命我們帶來。”
說著奉上一個紫檀箱子“六姑娘說了,那些金的玉的,縣主也未必多喜歡,倒不如這些外面淘來的小玩意有趣。”
林容接過來,打開來拿在手里一一瞧過了,一個繪了猴子的玻璃沙子燈,里面裝著沙子、鈴鐺,剪紙,略一搖動,那猴子剪紙便翻起跟斗來;一出泥人戲,下面有一楸木大底盤,上面罩著玻璃罩子,底盤上面捏著七八個泥人,有的笑,有的哭,連起來倒是一出短戲。另有竹子作的小花籃,可以活動,另外掀開又是一個高腳杯。并各種自己親手制的香袋、香珠、花粉等。
不獨林容喜歡,連杭卿瞧了也驚奇“都說南邊好,奴婢這回算長見識了,竟有這樣新奇的玩意兒。”
林容笑笑,心里也感慨“你們回去替我謝謝六姐姐,她是一向想著我的。”
說了一通話,又另給了酒菜與她們吃,等杭卿走了,那古嬤嬤這才奉上一封信“這是長公主給縣主的家書,奴婢們啟程時,特意交代了,要得縣主一句準話。長公主說人有不如自己有,與其求人倒不如自己把兵練起來,雍州黑騎天下聞名,想著叫姑爺送些馬匹去江州,幫襯幫襯。也不用太多,八千匹就行。”
林容嗯了一聲,打開那信,見那信上言辭口吻皆是長公主命令的語氣,冷笑道“只怕我沒有這樣的臉面。”
那幾個婆子訕笑“縣主怎么說這樣的話,總是一家子骨肉……”
林容重重擱下茶盅“好了,翠禽,送幾位嬤嬤、媽媽下去歇著,我這里也忙,就不多留你們了。”
過了幾日,江州來的諸人見林容果是不講情面的樣子,也是無可奈何。杭卿另備了些回禮,送了禮單來給林容瞧“還請夫人過目,奴婢也不知江州習俗,只照著舊例備了些東西,也不知妥當不妥當?”
林容略翻了翻,并不細看“很妥當。”一面又另拿出一單子“這是我單給六姐姐的東西。也不必混在一起,你另外派人護送吧。”
杭卿接過那單子,別的到沒有什么,只還列著往日君侯送的明崗大師的玉器,她站了一會兒,還是開口提醒“夫人,別的倒算了,只這幾件玉器是君侯的心意,不如另換幾件相當的,也算是極難得的紅玉。”
林容站在窗前,心思早已經不在這兒了,回道“無妨。”
杭卿聽了,默默稱是,世易時移,君侯現如今對夫人如何,她是看在眼里的,已不能再像往日那般只當成江州貴女來侍奉,更多添加了三分恭順與小心
又過了幾日,江州的人還未返程,城門守衛卻漸漸放松,出入往來皆自由了許多。林容命人喚了杭卿來“聽聞,城外有一處花圃,菊花開得甚好,這幾日秋高氣爽,慢慢地也不大熱了,很合適出去走走。”
杭卿便笑,從袖子里抽出幾張拜帖來“真是想什么來什么,外頭有好幾家女眷,都下帖子請夫人去賞菊呢,就在城外的菊影園里。”
林容打開來,見是那日在夏侯府見過的一位老太君,恰好是明日,心里盤算了一遍“好,你去安排吧。”一面又叫翠禽宣了江州的那幾個婆子進來說話。
幾人來的時候,林容正在用膳,又在下首支了一彩漆戧金福壽紋小幾,擺一腳踏“翠禽,撿幾樣好克化的菜給幾位媽媽,你們來了這幾日,我不得空,倒是不曾好好說過話。”
古嬤嬤便站起來道“奴婢們臨來前,長公主叮囑了,說縣主在這兒立身是極不容易的,偏我們不會說話,叫縣主為難。這樣一想,倒是羞愧得站不住了。”
林容擺手,一臉和煦“媽媽站起來做什么,坐下吃菜。這雍地樣樣不如咱們江州,獨這釀鵝還算入得口,軟糯又帶著一點酒香,媽媽們嘗嘗。”
等那幾位媽媽嘗了一口“果然不錯,果然不錯。長公主本就憂心縣主,這不獨您平常愛吃的食材運了兩船,就連庖廚也送了好些來。”
林容放下筷子,道“我也不瞞幾位媽媽,我年紀小,嫁過來時,心里又帶著氣。那日見了你們娘家人,心里本不知道怎么歡喜,偏你們沒說幾句話,便是要我去求人。我長這么大,何曾低聲下氣求過人,心里又如何能好受。”
說著,還從衣襟上取了帕子拭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