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行校園,誰都不怕的蔣煜,第一次尷尬到連手都不知道怎么放,僵坐著,一動不動。
年路遙神色如常地走過來,自己拉了張椅子坐下。
一時沉默。
蔣煜最討厭無話可說的安靜,可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該說什么,舌頭仿佛麻木了。
年路遙卻先一步開口:“你還疼嗎?”
“啊?”
蔣煜愣了片刻,感到年路遙的視線落在左臉頰,想起他力挑眾人,臉上挨了一下,擦破了。他小時候上躥下跳習慣了,這點小傷根本沒放心上,年路遙問了,他才意識是有點刺痛,抬手想摸。
手被年路遙摁住了。
“別用手碰。”年路遙掏出一張濕紙巾,輕輕地幫他擦掉臉上的灰塵。他湊得離很近,蔣煜聞到他身上淡淡的幽香,有點像夜里的海邊,冰冷的,略帶咸味的海風。
近看,年路遙唇紅膚白,睫毛很長,漂亮極了。蔣煜驀地想起外面?zhèn)鞯模曷愤b比同年級最好看的女孩還漂亮。
蔣煜有點不自在,躲了下:“不,不用幫我擦了。”
“嗯,擦好了。”
年路遙收起濕紙巾,端正地坐好,說:“蔣煜,謝謝你。”
“啊,謝我干嘛?”蔣煜還處在剛才的不自在中,梗著脖子,不去看年路遙。
年路遙剛想開口,醫(yī)務(wù)室的門被人大力推開,有人闖了進來。
看清進來的人時,蔣煜頭發(fā)都要炸起來了,手腳并用往后躲:“爸,爸爸!”
蔣仲良幾步跨過來,揪住蔣煜的衣領(lǐng),把他提溜起來:“好小子,你還在學校打群架,爸爸教你武術(shù)是讓你打群架的嗎?”
說著,蔣仲良高舉大手,要揍蔣煜。
小霸王蔣煜見到他爸就慫了,縮起脖子,鵪鶉似的,話都不敢說。
蔣仲良的手在與蔣煜的屁/股親密接觸前,被年路遙拉住了。
年路遙仰起頭,大眼睛濕濕潤潤的,聲音也很輕柔:“叔叔,蔣煜沒有打群架,是我打群架,他幫我趕走了那些人。”
蔣煜震驚了,他第一次遇到有人睜眼說瞎話。
年路遙全身干凈清爽,衣服上連一粒灰塵都沒有,哪里像打過架的?
蔣仲良顯然也不信,作為警察的他擁有極強的判斷力,擺起架勢問:“真的嗎,叔叔不喜歡撒謊的小朋友。”
他這副樣子,連成年的罪犯看到都要發(fā)抖,小孩被嚇哭很正常。
年路遙表情卻很淡定,默默地挽起袖子,上面青青紫紫的,是被打的淤青。
“這是他們打的。衣服我換過了。”
蔣煜再次震驚,年路遙什么時候打的架?
蔣仲良皺眉,但沒再說什么,大手輕輕摸了摸年路遙的頭。
年路遙趁機說:“所以叔叔,可以不要罵蔣煜嗎?”
“行。”
年路遙微微松了口氣。
蔣仲良說:“叔叔家今晚燉排骨,一起來吃吧。”
蔣煜剛從年路遙給他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又被他爸給震驚了,家里什么時候燉排骨了,不是說今天吃剩菜嗎。他剛想問蔣仲良怎么回事,被他爸爸瞪了一眼,一句話不敢說。
年路遙絞著手指,似乎內(nèi)心陷入了極大的糾結(jié),最后點了點頭。
蔣仲良帶著兩個小孩兒回了家,讓他們先去寫作業(yè),自己出去買了燉排骨的食材。
冬天,天黑的早,等到開飯時,已是華燈初上。
一家人,加一個年路遙,圍在桌旁,電磁爐上的燉排骨咕嘟嘟,香氣撲鼻。
蔣仲良掀開鍋蓋:“開飯了,最大的排骨先到先得啊!”
他一手放下鍋蓋,另一只手用筷子夾肉,卻被蔣煜搶了先。
蔣煜得意地把排骨夾進碗里,剛想咬,就被蔣仲良彈了下額頭。
蔣仲良:“搶什么搶,一點規(guī)矩都沒有!”他本想搶到最大的排骨,給年路遙吃的,哪成想被兒子截胡了。
蔣煜委屈:“不是你讓搶的嗎?”
“還敢頂嘴啊,客人在那,不知道先給客人吃嗎?”
“哦。”蔣煜捂著額頭,把碗推給年路遙,“你吃吧,這個碗我還沒動過。”
年路遙從搶排骨開始,就沒跟上這家人的節(jié)奏,一直發(fā)愣,回過神來,眼前多了一碗排骨。
蔣煜不但沒吃到最大的排骨,還失去一個碗,蔣煜,慘。
年路遙把碗推回去:“你吃吧。”
蔣煜不要:“給你你就拿著,我爸手藝好,很好吃的。不好吃你打他。”
蔣仲良:“小子說什么呢!”
蔣仲良作勢要打蔣煜,蔣煜往后躲,撞進奶奶懷里。奶奶笑著打圓場:“你們別鬧了,趕緊吃飯,蔣煜,去拿個新碗。”
蔣煜進屋重新拿碗。
奶奶在旁邊噓寒問暖,問年路遙吃這個吃那個,年路遙前面的碗里壘起了一座食物高塔。
蔣仲良都看不下去了:“媽,你這喂豬呢?小遙那么瘦,哪能吃那么多。”
奶奶得意:“我年輕時確實是村里的喂豬能手。”
“幸好蔣煜那小子調(diào)皮,不然也得被您喂成豬。”
蔣煜拿碗出來,聽見了后面一句,警覺:“說我啥呢?”
蔣仲良:“說你是豬。”
“啊噠噠噠噠,雖然您是我爹,也不能這么說我!”蔣煜放下碗,撲到蔣仲良背上,勾住他脖子,使出鎖喉動作。
蔣仲良:“好小子 ,吃飯時偷襲你爸,接招!”
父子倆滾到餐桌旁鬧了起來。
奶奶無奈,跺腳怒吼:“鬧什么鬧!”
父子倆才低眉順眼地回桌旁繼續(xù)吃飯。
年路遙沒忍住,笑出了聲。
奶奶不好意思地說:“讓你看笑話了。”
年路遙笑著搖搖頭:“沒有,我很開心的。”
他家飯桌從來沒有這么熱鬧過,全家很少一起吃飯,和蘭凝怡一起吃飯時,絕對不能發(fā)出一點聲音,餐桌上永遠死氣沉沉。
這種鮮活的感覺,他是第一次體會到。
晚上,蔣仲良教了幾招防身術(shù)給年路遙,然后騎車把他送回家。
自行車停在漆黑的大宅前,年路遙輕巧地跳到地上。
“謝謝你,蔣叔叔。”
“不用,小遙,你家真氣派呢,你要加油呀,長大成為像你爸爸一樣厲害的人吧。”
年路遙有點疑惑:“我爸爸是厲害的人嗎?”如果厲害,為什么媽媽每天都在罵他?
蔣仲良說:“當然厲害啦,你爸爸是讓大家都賺到錢,過上好日子的人啊。”
蔣仲良給年路遙科普了下年孟凡做的事情,經(jīng)過了一些熱血的包裝。年路遙當時到底還是小孩子,被蔣仲良的熱血鼓舞到,最后跟著蔣仲良一起嗷嗷叫,帶著激動的心情回了家。
那天晚上,睡得迷迷糊糊的蔣煜被蔣仲良叫了起來。
“怎么了,爸爸?”蔣煜揉著眼睛。
蔣仲良比平時嚴肅:“小煜,你多看著點小遙,小遙是個好孩子,別讓他走上歪路了。”
“哦。”蔣煜似懂非懂,但還是點點頭。
其實蔣仲良早就看出年路遙今天在撒謊,身上的淤青不是今天的,也不是小孩子打出來的。但是年家……不是蔣仲良一個人可以對抗的家庭。
那座漆黑的大宅已經(jīng)沒救了,但年路遙還小,他還有無限的未來。
蔣煜和年路遙越玩越好,年路遙也成了蔣家常客。
后來,在冬天最冷的那天。
蔣仲良為救年路遙,身負重傷,把年路遙推出去時,他說:“小遙,挺直脊背,無論如何,要驕傲地活下去啊。”
年路遙站在門外,不管寒風呼嘯,別人勸說,他一直站到火被撲滅,醫(yī)院的人抬著蔣仲良出來,送上救護車后,才愿意被人帶上車。
蔣仲良搶救無效,當晚在醫(yī)院去世。
年路遙不敢再和蔣煜說話。而蔣煜也再主動找過他。
轉(zhuǎn)眼,兩人上初中,不在一個班。
年路遙長開了,漂亮中帶上了一絲少年氣,變成了美少年,成績好,家世好,人氣暴漲,成了班里最受歡迎的同學。
這天,他和班里其他人在甜品店里寫作業(yè),寫到一半,他到后門接電話,后門小院子旁邊,是隔壁餐廳的后廚,運送蔬菜的車停在后廚門口,店里打工的人在不停地搬菜。
年路遙打著電話,漫不經(jīng)心看了一眼,驀地睜大了眼睛。
他看見蔣煜從后廚走出來,搬起了卡車的一筐菜。
蔣煜長大了一點,小學時,他喜歡裝大人,表情很成熟,但因為臉頰肉肉的,五官也還圓潤,看起來有點搞笑。進入青春期后,他火速褪去了兒時的嬰兒肥,臉部線條利落,完全成了一副少年模樣。此時,他挽起衣袖,手臂雖瘦,肌肉突出,搬一大筐蔬菜也毫不費力。
年路遙下意識低頭看了看自己又瘦又白的胳膊,捏了捏,都是軟肉。
那件事后,蔣煜仿佛一夜之間變成了大人。
年路遙后來又偷偷去看了蔣煜好幾次。有次,他看到幾個小學時和蔣煜玩得很好的男生,撞見了在布置餐廳門口的蔣煜。
“班長你在這兒打工嗎?”
“才多大就開始打工了,這難道在雇傭童工?”
蔣煜沉著地說:“不是,這是我叔叔家的店,我在幫忙。”
“班長什么時候有叔叔的。”
“管那么多,叔叔開餐廳,是不是該請客啊,班長。”
蔣煜撩了下頭發(fā),像小時候一樣,笑的時候,露出了虎牙:“下次你們來我請你們吃飯。”
他撒謊。
年路遙想。
蔣煜撒謊時會下意識揪住衣服下擺,他另一只手把餐廳的制服都揉皺了。
這不是他叔叔的店。
蔣煜在背著大家打工。
年路遙聽說過一些事情。
蔣煜家里欠了一些錢,是早年給蔣煜媽媽治病欠下的。有人說,蔣仲良活著時,已經(jīng)還清了。但也有人說,蔣仲良留了一屁/股債。蔣煜的奶奶年紀大了,一家人錢不夠花,蔣煜只能去打工。
雖然他還是個孩子,卻已經(jīng)承擔起了養(yǎng)家的重任。
年路遙不由自主地在意蔣煜。
他知道蔣煜中午總在天臺上吃飯,特意提前躲進天臺。午休時,蔣煜果然上來了。
蔣煜捧著最簡單的飯團,吃一口,用手背擦擦眼睛,繼續(xù)吃。
年路遙想,他在哭嗎?
第二天,年路遙故意留了一盒飯,在蔣煜常坐的位置旁。
等過了午休時間,年路遙走進天臺,那盒飯滿滿的,沒人動過。上面還蓋了張紙條:“他人飯盒,請勿動。”
是蔣煜的字跡。
年路遙:笨蛋。
第三天,年路遙提前占了天臺的位置,捧著精致的飯盒。
蔣煜走進來,看到他:“你先來了,我換個地方。”
年路遙:“不用,一起吧,我不想一個人吃。”
“哦。”
蔣煜找了個不遠不近的地方坐下。年路遙余光發(fā)現(xiàn),他吃的是和前幾天一樣的飯團。
年路遙垂眸,吃了兩口不吃了。
蔣煜瞄了一眼,年路遙的飯盒里還滿滿的:“你不吃了?”
“吃不下了。”
“吃這么少,小心長不高。”蔣煜不屑。
年路遙:“怎么辦呢,吃不完,我媽會罵我的。只能倒掉了。”
“等等,不要浪費糧食啊。”
蔣煜抓住了作勢站起來的年路遙的手。
年路遙扭過臉偷偷笑了。
年路遙板著臉:“怎么,你要幫我吃?”
“你這種小少爺,就是嬌氣,給我。”
蔣煜拿過了飯盒,掀開第二層:“哇,你這還剩這么多啊,吃這么點真的可以嗎?還有龍蝦,排骨!混蛋啊,只是個午飯而已,竟然這么奢侈!”
蔣煜大口大口吃了起來。
年路遙撐著臉,眼睛盯著蔣煜:“嗯,我已經(jīng)吃飽了,謝謝款待。”
從那天開始,年路遙和蔣煜又開始講話了。
蔣煜也不避諱在年路遙面前說打工的事情。
年路遙會說,好厲害,他也想試試打工。
蔣煜上下打量他:“就你,這小身板還是算了吧。”
有天放學后,年路遙去蔣煜班上,找他一起回家。
蔣煜在教室后排埋頭寫作業(yè)。
年路遙第一次看到蔣煜趕作業(yè)趕得愁眉苦臉,忍不住笑,坐在他前排凳子上,開玩笑地說:“你也會臨時抱佛腳啊。”
蔣煜揉了揉了凌亂的短發(fā),一臉困擾:“沒辦法啊,餐廳那邊不能請假,白天要上課,我只能上晚班,白天太困,上課都在睡覺,沒想到居然落下這么多內(nèi)容!”
“啊啊啊,我要瘋了,這都是什么玩意兒啊,我一個都看不懂!”
耳邊是蔣煜憤怒地想掀桌的聲音,年路遙卻愣住了。
蔣煜跟不上學習的進度了?
以前的蔣煜經(jīng)常越級學習,上課和老師抬杠,說老師講錯了解題方法,被叫進辦公室,卻發(fā)現(xiàn)他說的是對的。
以前的蔣煜,是班長,又是年級第一,每個人見到他,都說他前途不可限量。
蔣煜怎么會跟不上?
年路遙結(jié)束了回憶,他拉開書桌抽屜,把塑料袋裝著的砍骨刀放進抽屜深處,為了不被人發(fā)現(xiàn),他往抽屜里塞了幾本舊書。
抽屜變得很重,年路遙用力把抽屜推進去,木頭摩擦發(fā)出吱嘎聲。
年路遙想:如果當時死的是他,而不是蔣仲良,小煜是不是可以擁有更好的人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