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上一生。上輩子。
席格上一次生命有很多種稱呼。他很少去回憶,上一段人生經歷屬實乏善可陳。
八歲前,他跟養父母共同生活在美國南部的沿海小鎮,唯一的朋友和家人是他的妹妹卡彌爾。八歲時,養父母死亡,失去監護人又有兇殺嫌疑的他,因為精神分裂癥和臆想癥,被送入蒙德費格精神病院。
雖然同為精神病院,但蒙德費格精神病院跟大名鼎鼎的阿卡姆精神病院完全挨不上邊。阿卡姆瘋人院被戲稱為犯罪之都的至高殿堂,而蒙德費格瘋人院只是普通的精神病院。
蒙德費格瘋人院,地處偏僻,設備老舊,唯一扎眼的只有病患的高死亡率,因為病人們得到治療和護理的質量,視當年政府劃撥的款項多少而定,幾乎年年財政赤字的聯邦政府,令醫生和護士的護理手段以粗暴聞名在外。
席格很小就知道他是小丑的兒子。
這個出身并未賦予他的人生任何傳奇色彩。小丑不允許其他人插足他和蝙蝠俠的關系,所以席格終生都未能踏足哥譚市。
更多時候,他遠遠游離在父親的人生之外,從報紙上聽到來自遙遠地方的破碎消息。消息中多半夾雜著瘋癲的笑聲和受害者的血淚,席格看著報紙上的文字和照片,鈍鈍地想著:照片上這個男人,是他的父親。
他的父親是個在犯罪史上留名的可怕罪犯,但他作為父親唯一的兒子,只擁有普通人的人生。
整整二十年,他被瘋人院的黑暗處,靜靜地腐爛。直到一股奇特的力量將他帶了回來。
席格看向鏡子中的自己,這是他二十三歲時的臉,骨骼的輪廓上還殘留著微妙的、母親的影子。如果企鵝人站在這,就會發現,他看到的其實是席格上過妝的效果,素顏的席格和小丑并未相似到可怕的地步。是深色的陰影讓他的鼻梁顯得更高、眼窩更深、顴骨更突出,成功塑造出了小丑特有的陰鷙感。另一個人的骨相幫他中和了小丑的陰戾,使得不上妝的他完全沒有精神病人的癲狂,反而有點羸弱。
母親。
席格的手微微一頓。母親。他又把這個詞含在嘴里,無聲地念了一遍。
從小到大,小丑從沒跟他聊過這件事,父子兩人心照不宣,誰都不提他們兩人之間,還有另外一個人存在。
小丑終身未婚,二十余年來換過好幾任女友,長則五六年,短的只有幾個月。在這些女孩中,有的愛上了他,想跟他結婚生子安度余生,有的純粹就是利用小丑的勢力為自己牟利。而小丑對這些女友的態度出奇的一致:聽話就當狗使喚著,不聽話了就一腳踢開。
席格把辛苦收集來的照片擺成一排,一一跟自己的長相做對比,希望能找出親生母親的線索。小丑的審美標準很一致,這些女孩人種國籍各有不同,但都是細腰長腿的漂亮辣妹,唯一能跟席格說得上“相似”的,是個名為“笑點”的女孩——她是美籍亞裔,有一頭烏黑、筆直、光亮的長發。
但笑點成為小丑的女友時,才剛剛大學畢業不到一年,那時席格已經快十歲了。兩人的年齡差只有十二歲左右,倘若笑點真的是席格的生母,那小丑就是強/奸/幼/女還致人懷孕,應該被掛在絞刑架上風干。
席格算了算時間,能對上的只有哈莉·奎茵,可哈莉·奎茵是標準的美國甜心,長相跟他完全不像。
究竟是誰遺傳給了他這一頭黑色的頭發,還有另一只藍色的眼睛?
思來想去,不得結果。
凡是腦子正常一點的女人,都不會給小丑這種人生孩子,小丑對后代也沒有執念,畢竟家里沒有小丑皇位需要繼承,孩子又會礙手礙腳,影響他跟蝙蝠俠論道。最后席格得出一個結論,他的誕生大約只是意外,是一夜情或者一次性/交易的產物,他的生母沒有在任何資料報道中留下姓名,僅僅是個普通女人。
想想也是,生下小丑的孩子屬實是種不幸。也不能怪她拋棄剛出生的嬰兒,誰讓席格生父的惡名在外,跟小丑牽扯上,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比起這個,小丑能讓女人懷孕才是奇事。在酸液里結結實實地泡了回澡,表皮都被燒掉一層,可那玩意竟然沒廢掉,還保持著正常的生育功能,未嘗不是一種醫學奇跡。
席格披上象征哀悼的黑紗,戴好戒指和面具,等整理好衣著,才停止了心里對小丑生育功能的詆毀。沒辦法,只想到他這位遺傳學上的父親,席格總有很多別出心裁的惡毒,連他自己都為此而驚訝。
他戴上圓形闊檐小禮帽,緩慢的整理領帶和袖口,意識和動作都帶著顯而易見的鄭重。最后他抬起頭來,看向鏡子中的自己,他穿著黑色的羊絨大衣、黑色的修身長馬甲、黑色的長褲和皮鞋,全身上下,只有前胸的領巾和絲綢制的法國襯衣是白色的。這一身毫無裝飾的喪服漆黑肅穆,讓他仿佛維多利亞時代的紳士,將要去參加王儲的葬禮。
盡管這張臉還年輕,但你的靈魂二十八歲了。席格在心里對自己說。
你已經是個成年男人,不必思考自己是誰的兒子,也別再將自己置于父親的陰影下。距離十八歲成人,過去了整整十年,這漫長的十年,他給予你的痛苦已經足夠多了。
只要今天——只要今天的計劃成功,太陽一旦落下,明天就是新的人生。
走吧。去見他。
-
阿卡姆瘋人院。
席格劃著超小型橡皮艇,遠遠的看著這座矗立在海島上的豪華巴洛克風格貴族大宅,哥譚市民對它有很多稱呼,“惡魔之地”、“瘋子集中營”,傳說即使是在晴空萬里的午后,這間精神病院似乎也縈繞著淡淡的灰霧。
數年前,一位醫師從阿卡姆瘋人院離職后,寫下了著名的暢銷書《阿卡姆:瘋子之國》。里面對阿卡姆瘋人院有一段十分準確的描述:
“……我穿過瘋人院的大門,仿佛穿過了一層隔膜,阿卡姆像是一個不可思議的神奇國度,坐落于我們的世界跟另一個世界的交界邊緣,在另一個世界,戰爭、屠殺、食人才是常態。我們不能理解,那里沒有對人類的絲毫善意……也許就是地獄,或者更勝地獄……”
席格越過哥譚海灣,爬過遍布暗礁碎石的海灣,在約定交接處跟企鵝人的線人會面。
在蝙蝠俠密不透風的監視下,即使是哥譚市的□□領頭人,能埋在阿卡姆瘋人院的釘子也不多,且一經動用不論成敗都將暴露,結局只有被丟進黑門監獄吃牢飯。現在企鵝人居然為了接應席格啟用了珍貴的線人,看來殺死小丑這個目標著實誘人得很,企鵝人這種常常首鼠兩端的角色都肯下血本。
這名線人是阿卡姆瘋人院的醫師,在阿卡姆的工作時長超過五年,從來沒有跟哪個瘋子有過聯系,但他確實是企鵝人的暗樁。他剛進瘋人院的大門企鵝人就開始供養他,每年他在花旗銀行下的離岸賬戶都被匯入超過80萬美元的巨款,現在是他為這筆錢工作的時候了。
醫師引著席格,用手中的身份識別磁卡打開阿卡姆瘋人院的大門,兩個人一起從還未完成施工改造的舊下水道溜進醫師區,醫師區的守衛比治療和關押的地方更松懈,兩人趁著巡邏時間路線的空隙,一路避開守衛,頗為順利地來到這里。
到達目的地后,線人才松了口氣,他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阿卡姆瘋人院深處被圍得像個鐵桶,把席格直接送進去不是不能做到,但動用的資源和人脈是個天文數字,就算是富可敵國的企鵝人都肉疼。所以他給線人的目標只是把席格帶到醫師診療區,如何抵達小丑所在的里區由席格自己想辦法。
這一路上異常驚險,線人點了根煙,壓低聲音對席格說:“您……您就是那位,‘伯勞’?”
“什么?”席格愣了一下。
“你不知道?這些天奧斯瓦爾德先生一直這么喊你,他說被你就像伯勞鳥一樣,把獵物串在樹枝上。”線人上下打量著一身黑的席格。
席格無語,哥譚市不愧是常住人口超過兩千萬的大都市,不僅盛產花枝招展的神經病,還多的是中二病晚期患者,一天到晚給別人起聽上去酷炫的外號。
線人見他沒有聊這個的意思,也沒在這件事上多加糾結:“你要怎么到展覽館去?”
“展覽館”是阿卡姆瘋人院內部人員,對關押重刑犯的治療地區的戲稱。因為難得放風的時候,這些重刑犯也不被允許走出囚室,僅僅是最外層的金屬閘門升起,讓囚犯們能夠隔著磚頭厚的鋼化玻璃看看走廊,這時他們就像被陳列在博物館中的收藏品一樣,所以有了這樣的俗稱。
修整后的阿卡姆瘋人院是環形構造,安保措施一層層互相嵌套,圓心位置才是收押重刑犯的區域,官方名稱為中心治療區。醫師區之所以守衛松懈,是因為離展覽館距離最遠,中間隔著又厚又重的實心水泥墻,讓兩個區域幾乎相互隔離,不可能像電影一樣走下水道或者通風管。
席格并不說話,他站在水泥墻面前,稱得上纖細的五指張開,按在墻上。
就在下一面,那只手收緊了,五指深深的刺進水泥內部,像燒紅的刀子刺穿奶油。醫生瞠目結舌地看著巨大的裂縫在墻面上蜿蜒,子彈打上去都只留下淺淺的印子的水泥墻,此刻正在這個男人手里發出嘶啞的低吟,席格撕開那面墻輕松得如同撕裂一張紙。
所有人都想不到,席格的方法沒有任何技術含量,純粹就是暴力碾壓——直接用手把墻打穿。
裂紋一路延伸到天花板,醫師感覺到吊頂和地面極其明顯地震動起來,塌裂的碎石和粉塵將兩人的身影籠罩。這么大的動靜,自然瞞不過阿卡姆瘋人院的安保措施,尖銳的防空警報聲響起,警示的紅光旋轉閃爍,照得那站在飛揚的灰塵中的身影不斷變換,明明滅滅。
如此緊急的時刻,席格卻悠閑地抬起鳥嘴面具的下半部分,手掌放在唇邊,掌心亮起一點火星,看動作,像是點了根煙。
他只吸了一口,就咳得像是要把肺嘔出來一樣:“快走吧,這里不需要你了。”
醫生抱頭鼠竄。
席格邁開長腿,越過坍塌的水泥石塊,轉動的警告燈光照在地上,整條走廊都是明暗不同的紅色,像一潑血。
沒人阻攔他,守衛都往中心治療區唯一的出土口處去了,顯然誰也沒想到敵人會出現在在他們后方,直插瘋人院腹地,要知道中心治療區的高墻不僅僅是水泥墻,中間夾著鋼板、鉛板、活性炭層和陶瓷,抗住鉆地導彈都綽綽有余了。
席格走到長廊盡頭,那里有一扇沉重無比的鋼鐵閘門,閘門上只有一串小小的數字:801。
小丑的囚室。
這扇閘門足足有半噸重,外側是復雜的純機械鎖,沒有電腦控制,工作人員只打開一個小窗送飯,都必須使用特制的千斤頂。席格手里什么都沒有,他站在門外,兩只手握住閘門機械鎖處凸起的部分,直接用力,將那扇門拉開。
這道閘門直接拿去當古代城池的城門都夠用,設計出來就是為了以力破巧,自從修建成功,它從來沒有被人從外部暴力突破過。但是現在,閘門在地板上劃動,留下一道深深的劃痕,期間令人牙酸無比的巨大聲響,比指甲刮黑板還難聽。
設計的人做夢也沒有想到,這道門遭遇的第一個暴力破壞并不是炸/藥或機/槍,更不是什么精心構建的破解手段,而是人類從茹毛飲血的遠古時代就在用的方法。古埃及人用這個辦法修建了金字塔,中國人用這個辦法修好了萬里長城,古代人類所有的城池,每一塊磚,每一面墻,用的都是這個最簡單淳樸的方式:推拉。
不過好像也沒問題,門就是用來推的,不論是什么門。
閘門被推開,席格連汗都沒出兩滴。自始至終,他都保持著紳士的體面,仿佛正牽著淑女的手臂走進高級餐廳,而不是踏足小丑的牢房。他的袖管一整,長長的碎冰錐就從衣袖里滑了出來。他手握利器,看著牢房中的男人,說出了那句他在夢中預演過無數次的話:
“晚安,父親。有遺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