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山大校場，醫療營。</br> “夏兄，這藥池太熱了……待稍涼些，斯再進去浸泡，可好？”</br> 李斯穿著四角褲衩，站在蒸汽升騰的藥湯池旁，試了試溫度后，回頭向夏無且問道。</br> 夏無且莞爾點頭，但不等李斯松口氣，卻突然看向他腳下：“有長蟲~！”</br> 李斯頓時大驚，下意識往后退卻，繼而便覺腳下一空，身體失去平衡，踉蹌著迭進熱燙藥池。</br> 噗通——</br> 藥湯四濺中，李斯宛如被滾水退毛的活豬般，撲騰著發出一聲凄厲慘叫：“啊嗚~！！！”</br> 遠處正在脫衣服的馮劫和諸官見了，不由齊齊一咧嘴，脫衣服的動作越發緩慢。</br> 嗯，有道是揚湯止沸，先讓咱們的好二哥，給湯藥降降溫！</br> “啊啊啊……拉吾一把……諸兄，快來拉我一把……”</br> 李斯在藥池中慘叫撲騰，掙扎著想要爬上岸，可多日操練之下，他那胳膊腿早就不聽使喚了，只能哀嚎央求諸官幫把手。</br> 于是，諸官或加快脫衣速度，或直接想沖過去拉他。</br> 但奇怪的是，他們越是急著脫衣，便越是解不開衣帶，越是急著沖過去拉人，便越是被脫一半的衣袍所絆。</br> 諸官急吼吼好一會兒功夫，李斯卻還在藥池里慘叫撲騰呢！</br> 夏無且就站在岸上，強自忍笑看著，等他漸漸老實了，才捋著胡須語重心長道：“李廷尉風濕入骨，如今已然不良于行，需用熱湯逼出體內寒氣，否則年歲再大一些，恐將癱瘓啊！”</br> “哎唉……”</br> 李斯整個人呈大字漂浮在藥湯里，發出一聲半死不活的哀吟回應。</br> 夏無且回頭看向馮劫等人，催促道：“諸君也別玩了，速速入熱湯浸泡吧，若是涼了，便無有效用，風濕之痛不除，還是自身受罪。”</br> “須知，良藥苦口利于病啊！”</br> 在場諸官皆年紀不小，或多或少都有風濕的毛病，也知夏無且是醫者仁心，便紛紛不再演戲，迅速脫了衣物走向藥池。</br> 不過，當他們看清藥池里，李斯紅彤彤好似大蝦，滿臉生無可戀的模樣，不由再次打起退堂鼓，磨磨蹭蹭不肯往藥池里下。</br> “有長蟲~！”</br> 夏無且站在諸官身后，再次一聲驚呼。</br> 諸官：“……”</br> 故技重施是吧？</br> 當我們傻是吧？</br> 諸官回頭，耷拉著眼皮，無語看向夏無且，一個個的表情，仿佛是在說：【差不多可以了，咱們又不是小孩子，啥道理不懂，還用連哄帶嚇嗎？！】</br> 夏無且笑了笑，指向馮劫腳下。</br> 馮劫本不想理會這老倌，但猛然感覺左腳上冰冰涼涼的，便忍不住低頭往下瞧看，卻見一條嘶嘶吞吐信子的花蛇，正順著自己的腳往腿上纏爬。</br> “啊呀~！”</br> 馮劫怪叫著一蹦三尺高，瘋狂甩動左腳。</br> 但如此一來，他身旁身后的諸官，就倒了血霉了，一個個被擠的如同下餃子，迭進滾燙藥池中。</br> 噗通——</br> 噗通——</br> 噗通——</br> 等馮劫好不容易把纏在腿上的花蛇甩掉，諸官已經盡數入了藥池，燙的呲牙咧嘴之余，無不眼神幽怨。</br> 這位好大哥，比二哥還不仗義啊！</br> 馮劫迎著諸官幽怨目光，不禁為之訕然道：“一時受驚失態，諸兄勿怪，勿怪。”</br> 說著，拿出做帶頭大哥的擔當，咬牙顫巍巍下進藥池里。</br> 夏無且滿意頷首，撿起那條花蛇，收進一個布袋里，扎緊口子掛在腰間。</br> 很顯然，這花蛇乃是他豢養之物！</br> 馮劫：“……”</br> 諸官：“……”</br> 糟老頭子果然壞滴很啊。</br> 怪不得在傳聞中，他能誘騙秦相喝下童子尿藥湯！</br> 諸官暗暗腹誹不已，但想到秦墨喝童子尿的經歷，心里頓時又平衡不少。</br> 而且，泡在滾燙的藥湯里，渡過最初不適階段后，漸漸便開始受用了，身體的疲乏和風濕痛，都在明顯減輕，很舒服。</br> “呼……這條老命總算是保住了，秦相若是再讓我操練下去，說不得便要去追隨先王矣！”</br> 馮劫學著李斯呈大字漂浮在藥湯里，享受著難得的愜意，半是后怕半是埋怨的感嘆道。</br> 李斯聞言，跟著也幽幽開口道：“也不知秦相，為何突發慈悲之心，放饒吾等不再操練。”</br> “總不會真是因為，吾等已經熟練運用鴛鴦陣吧？”</br> 馮劫和諸官齊齊搖頭，他們自然是不信秦墨的鬼話，雖然那確實很說得通。</br> 不過，似乎也有人覺得，不該把堂堂大秦宰相，猜度的那般狹隘不堪，便道：“或許，秦相只是一心為公，并非刻意為難吾等。”</br> 此話一出，莫說是馮劫、李斯等人，便是給藥池中添加熱湯的夏無且，也是噗嗤一聲笑噴了。</br> 為公，肯定是為公的。</br> 但若說沒有私心，那才是見了鬼了！</br> ……</br> 與此同時，鐵山大校場的轅門外，秦墨和扶蘇以及元嫚，正在迎接全天下最尊貴的客人。</br> “兒臣恭迎父皇！”</br> “臣，秦墨，恭迎陛下！”</br> 三人先后向行至近前的御駕隊伍行禮。</br> 六匹汗血黑馬拖曳的玉宇車，穩穩停在三人身前，而后車門打開，趙高當先跳下，放置好階梯。</br> 嬴政身穿龍鳳團紋金甲拾級而下，向三人擺手道：“不必多禮。”</br> 正如諸官所預料的那般，嬴政是個閑不住的，直道如今只是剛修好個雛形。</br> 甚至地基還未夯實，他便迫不及待來巡視了。</br> 而且來的突然，事先只有秦墨和扶蘇得到通知，便是元嫚也不知情！</br> “真是女大不留中啊，朕不傳詔叫你，你也不想著回去了。”</br> 嬴政看向一身短打勁裝曬黑不少的元嫚，不禁莞爾嘆道。</br> 元嫚趕忙請罪道：“兒臣不孝。”</br> 嬴政瞥一眼秦墨，大有深意道：“往后嫁了人，不孝的時候多著呢，朕先習慣一番也無妨。”</br> 元嫚俏臉微紅，正想壯著膽子說兩句撒嬌話，嬴政卻已騎上趙高牽來的神駿黃驃馬，在秦墨和扶蘇的擁簇下，催馬進入轅門。</br> “殺！”</br> “殺！”</br> “殺……”</br> 大校場上，一萬五千越人青壯男丁，分成一個個千三百人的小陣，正自喊殺震天的操練。</br> 張良等十人，以及最初九族的越人戰士，如今已然是骨干軍官，他們也都見過嬴政。</br> 遠遠看到嬴政之后，便趕忙要見禮。</br> 嬴政擺擺手，示意他們如常操練，然后縱馬上了點將臺，開始觀摩操練。</br> 張良等人和九族軍官，自是更加賣力的操練麾下士卒，呼和喊殺聲響徹一眼望不到頭的大校場。</br> 嬴政早已看過禁衛和楚軍，那等操練精熟的鴛鴦陣，而眼前這新訓的一萬五千越人青壯，甲胄器械都不甚齊全，自然入不了他的法眼。</br> 不過這些越人青壯，那種喊殺震天的精氣神，卻是讓嬴政頗為意外，遂向秦墨問道：“愛卿是如何調教越人丁卒，竟有如此虎狼之氣？”</br> 秦墨揖手答道：“無他，唯軍功賜爵爾。”</br> “前些時日陛下傳來詔令，封賞諸部族之巫長，以爵位酬其率眾歸附之功勞。”</br> “臣與太子商議后，命御史大夫馮劫、廷尉李斯，大張旗鼓操辦封賞，以諸族巫長為娃樣子，使越人皆能知曉，擁有爵位是何等的尊貴榮耀。”</br> “如此一來，越人丁卒便如當年的關中子弟，聞戰則喜，如盼甘霖。”</br> 嬴政聽得啞然失笑，頷首道：“善，假以時日必是虎狼強軍啊！”</br> 說罷，左右看了看問道：“怎不見馮劫李斯等諸卿？”</br> 扶蘇原本還在幽怨呢，嬴政從見面開始，還沒跟他這親兒子，正經說過一句話。</br> 可聽到這句詢問，頓時就不幽怨，反而縮著脖子，努力做隱形人。</br> 諸官都被操練的只剩半條命，這鍋他不敢背！</br> 但出乎扶蘇預料的是，秦墨竟絲毫沒有犯錯的覺悟，聽到嬴政詢問諸官，便也不隱瞞，直言道：“臣令諸官與越人丁卒一道參加操練，并在晚間為越人丁卒宣教思想。”</br> “但諸官終究年老體弱，如今皆在接受夏醫倌治療！”</br> 嬴政愣了愣，面皮抽搐道：“愛卿向朕上奏疏，申調許多醫倌前來，便是為此嗎？”</br> 秦墨點頭：“正是！”</br> 嬴政不知道該說啥好了，他大抵能猜到，秦墨讓馮劫李斯等人，一起參加操練的用意。</br> 無非就是熟練新式鴛鴦陣，日后與番禺王軍隊交戰，諸官便可為軍中之偏將，戰斗思想兩手抓！</br> 但同樣的，嬴政也能猜出，秦墨公心之下的那點小九九，前次諸官暗地里打秦墨的小報告，秦墨若不趁機還以顏色，那就太圣母了。</br> 須知，那位白胖御史張蒼，當初就因為質疑秦墨獨創的算學，如今還在塞外吹風沙呢。</br> 還有韓信那位讓人眼前一亮的青年才俊，不也是因為挑秦墨的刺，也被留在塞外吹風沙……</br> 但偏偏，二人又是因為職務之便，才被秦墨留在塞外，也立下了大功勞。</br> 就像此時的諸官一般，雖是被操練的進了醫療營，可誰又能說，那不是一份勇于任事的功勞呢？</br> 實在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br> 嬴政摸了摸大胡子，嘿然道：“朕去看看諸卿，前頭帶路。”</br> 秦墨揖手，為嬴政引路。</br> ……</br> 御駕隊伍趕到醫療營時，諸官泡著熱騰騰的藥浴，已經睡著了大半。</br> 數日操練確實把他們折騰夠嗆！</br> 夏無且和幾名醫倌，則在不時往藥池里傾倒熱湯，保持里面的溫度。</br> 嬴政擺手制止了夏無且等醫倌的見禮，指了指藥池中酣睡的諸官，示意不要打攪他們。</br> 這位臣子眼中的威嚴之君，卻也是不吝體恤臣子的！</br> 但諸官并不是都睡著了，李斯的風濕痛最是嚴重，因而藥浴之下，仍然疼痛難以入眠，迷迷糊糊間聽到腳步聲雜亂，便睜眼瞧看。</br> 然后，便悚然精神了，趕忙爬出藥池見禮：“陛……陛下……臣實不知陛下駕臨，還望陛下寬恕失禮之罪！”</br> 嬴政伸手攙扶住要拜下的李斯，而后低頭看向他紅腫變形的膝踝關節，難得的和藹道：“愛卿辛苦矣！”</br> 李斯為之一愣，眨巴眨巴眼，繼而眼眶迅速泛紅。</br> 娘誒，皇帝終于肯叫我愛卿了，這以往可是秦墨和幾個老臣的專屬稱謂。</br> 卿與愛卿，一字之差，謬之千里，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更是不可同論而語。</br> 現在，他李廷尉也享有愛卿稱謂了，多年的媳婦熬成婆有木有？</br> 這一刻，他突然有些感激秦墨了，若不是秦墨讓他們參加操練，焉能讓皇帝看到咱的辛苦？</br> 又焉能得到這愛卿之親近稱謂？</br> “臣……不辛苦！”</br> 李斯半晌憋出一句后世閱兵經典臺詞，眼淚已經快流出來了。</br> 君臣二人的說話聲，驚醒了藥池里的諸官。</br> 畢竟，老年人睡覺本來就淺！</br> 諸官見是一身金甲的嬴政，在跟李斯寒暄，頓時驚得睡意全無，趕忙烏泱泱七手八腳爬上岸，大禮參拜道：“拜見陛下，臣不知御駕趕至，未曾遠迎，實乃罪也！”</br> 嬴政將諸官一一扶起，又一一掃過諸官憔悴蒼老的面容，慨嘆道：“有愛卿們忠心輔佐，實乃朕之幸也！”</br> “有愛卿們忠心輔佐，何愁不能平定百越之地，何愁大秦不能國富民強！”</br> 諸官被夸得目瞪口呆。</br> 這是咋了么？</br> 突然這么好說話？</br> 不過，等他們看到彼此的丑態，頓時就全明白了。</br> 他們剛從藥池里爬上來，身上光不溜丟，就穿個大褲衩，有些不害臊的，甚至連大褲衩都沒穿……</br> 而連日操練留給他們的，也不止是傷痛和憔悴，還有南方毒辣太陽留下的曬痕，脖子以上一個顏色，脖子一下又是另一種顏色。</br> 如果說，他們跟嬴政分別時，還是一群富態老頭，那么現在就是一群干瘦黑鬼。</br> 堂堂中樞重臣們，看著簡直不要太恓惶！</br> “陛下……過譽了。”</br> 諸官齊齊揖手一禮，皆是謙虛。</br> 但心里，卻都是跟李斯一樣，簡直要樂瘋了！</br> 嬴政轉頭看向趙高道：“回頭封賞詔書，諸卿忠于王事，勤勉用心，皆升爵一級。”</br> 諸官大喜，渾身疲痛，頓時消散大半，再次一躬到地施禮道：“臣，謝陛下封賞！”</br> 這特么，妥妥是因禍得福啊！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