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真心沒想到,秦墨會答應的這么爽快,并且表示在無意中坑了他,頗有慚愧之意。</br> 這讓他歡喜之余,也終于意識到,自己一直處心積慮費盡心機,想要坐上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位置。</br> 可秦墨這位年輕的宰相,似乎根本沒把自己當回事兒,或者說從始至終就沒把他當成甚么威脅。</br> 因為人本身,并不戀棧宰相的位置!</br> 甚至,仔細回想一下的話,如果自己不使甚么歪點子,主動的招惹秦墨,這位年輕宰相,平時對自己的態度……似乎……好像……竟是帶著敬的?</br> 敬我么?</br> 李斯念及至此,不禁滿心狐疑。</br> 但不自覺的,卻又倍感榮耀,能得這位大秦宰相、軍功徹侯、一國之君的敬,說出去也屬實是夠叼了!</br> “不知秦相何以教我?”</br> 李斯摒棄亂七八糟的念頭,也不等進府廢話了,揖手問道。</br> 今天跑了一趟西市,又二找韓非,此時已是日近黃昏,再不抓緊的話,明日拿甚么跟嬴政交差?</br> 扶蘇懷里抱著一沓文稿,原本是打算告辭呢,見李斯如此急切,便也不急著走了,幫忙參詳道:“秦相當日進獻之雙規法,甚為簡略,不足之處,應是多矣,李廷尉可將之完善……”</br> 李斯聞言,立即接話道:“廷尉府諸君正在將之完善!”</br> 他卻是生怕秦墨順著扶蘇思路,拿完善的雙規法應付自己。</br> 還是那句話。</br> 廷尉府屬官們,可以拾秦墨牙慧交差。</br> 他這堂堂廷尉,大秦最高法長官,卻要有自身的見地!</br> 秦墨咂嘴稍稍沉吟,開口道:“有句話叫打鐵還需自身硬,御史和錦衣衛有雙規法,是能放開手腳了,也能遏制臟官劣紳逃亡了。”</br> “但……御史和錦衣衛自己呢?”</br> 李斯近日凈是琢磨這些了,給御史和錦衣衛權責的同時,也要限制他們的權力,所以毫不猶豫便道:“可讓官吏百姓,反過來監督他們,若有越權枉法,上告廷尉府處置。”</br> “這也是個法子……但……”</br> 秦墨先是點頭,可隨即卻又話鋒一轉,道:“陛下即將頒布官吏考評法,介時御史和錦衣衛的權力更大。”</br> “若是官吏拉攏勾結,與他們沆瀣一氣,又該如何?”</br> “畢竟,御史和錦衣衛也終究是官場一員!”</br> “尤其是御史,他們本身便是官吏,今天或許還在監察別的官吏,明天說不得,便要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調任做了執政官吏,被往日同僚監察。”</br> “反之同理,今天還是被監察的對象,明天成了御史,便去監察往日的同僚。”</br> “便是錦衣衛,雖乃陛下自軍中抽調,可他們在軍中的生死袍澤,隨時可能轉為執政官吏,包括他們自己,也隨時可能,因為各種原因,轉為執政官吏……”</br> “如此,怎能保證御史和錦衣衛,不與往日同僚或袍澤,親親相隱互相勾結,乃至為彼此謀權謀利?”</br> 李斯被問住了。</br> 扶蘇也愣了。</br> 兩人面面相覷,被秦墨這問題,給弄得不知該如何作答。</br> 其實,這問題并不復雜,先賢也曾對此闡述過自己的觀點。</br> 比如孔圣,他提倡親親相隱!</br> 難道孔圣不知大義滅親的正確?</br> 既然知道大義滅親的正確,還為何要提倡親親相隱?</br> 說到底,無非是因為親親相隱,乃是人之本性,也是普世的道德觀與價值觀!</br> 法家對此深惡痛絕,因而商鞅制定的秦法中,有了連坐法,以及告奸法。</br> 一人犯法,親眷連坐,一家犯法,親鄰連坐。</br> 反之,你只要大義滅親及時告發,不但無罪還可得賞。</br> 如此,你還會親親相隱嗎?</br> 答案是,會!</br> 該親親相隱時,還是會隱,否則那來的許多臟官劣紳?</br> 而這親親相隱延伸到官場上,便是蛇鼠一窩結黨營私,想要遏制,唯有制定相應的律法,或相應的體制,防微杜漸!</br> “秦相的意思是,擔任御史和錦衣衛者,不能再任其他官職?”</br> “秦相難道是想讓御史和錦衣衛,徹底獨立于朝廷之外?”</br> 扶蘇和李斯沉默半晌后,似乎有所明悟,各自開口道。</br> 秦墨頷首:“然也,說的都對……將御史和錦衣衛的選拔任用,徹底獨立于朝廷之外,如此才能杜絕蛇鼠一窩結黨營私。”</br> “另外,御史本身在明面上,光明正大的查究官吏豪紳,行事比錦衣衛方便,所以可以改為巡查御史,輪換流動的查究天下。”</br> “這么一來,光明正大輪換巡查的御史,與在暗處為坐探的錦衣衛,正好可以相輔相成,也相互監督……”</br> “對……官吏百姓反向監督御史和錦衣衛的同時,御史與錦衣衛也要互相監督,御史有罪交由錦衣衛處置,錦衣衛有罪交由御史處置……”</br> “如此,廷尉府便不需插手,監察處置的御史和錦衣衛了,否則時間一長,無形中成了兩家的頂頭上官,碰到某些以權謀私的家伙,必然會動用手中權力影響兩家辦事,甚至會對兩家形成鉗制……兩家獨立朝廷之外,便成了空談……”</br> 秦墨所說的,其實都是后世的反腐反貪機制,中西內外皆有,想到甚么便說甚么。</br> 其中,甚至囊括大名鼎鼎的廉政公署機制,堪稱一鍋大雜燴!</br> 包括他此前所謂的雙規法,稍微了解的都懂,就是咱自家對付老虎蒼蠅的那一套……</br> 好半晌,秦墨終于將自己所知的反貪反腐機制掏空,最后道:“打好了這些基礎,雙規法才能有效實施,否則雙規法再好再完善,也發揮不了多少作用!”</br> 李斯聽得雙眼放光,不知何時已經拿出了炭筆和紙冊子,正在刷刷記錄秦墨所說的重點。</br> 待秦墨停下話頭后,他也終于停止記錄,慨然揖手大拜道:“多謝秦相賜教,斯感激不盡!”</br> 有了這些法子,他只要稍加整合修改,明日早朝便可對嬴政有個交代。</br> 說不得,便要大大的露臉,能爭一爭那中樞官職改制后的五個相位之一!</br> 秦墨揖手回禮,看了看已經昏暗的天色,道:“我便不留李廷尉用飯食了,還是早早回家,準備明日的朝會吧。”</br> “正該如此……斯再謝秦相賜教!”</br> 李斯揖手再拜,而后又向扶蘇一拜:“臣告辭了。”</br> 說罷,急不可耐的翻身上馬,向廷尉府方向疾馳而去。</br> 扶蘇揖手送李斯策馬行遠,轉而收回目光,看向秦墨嘿然道:“秦相果真是奇思無窮也,扶蘇佩服~!”</br> 秦墨擺手謙虛,心中則是暗道,奇思個錘子啊奇思,我不過是拾人牙慧罷了。</br> “天都黑了,太子殿下也別急著走了,吃完晚飯再走不遲。”</br> “恩恩啊,正有此意,前番那些甜羹,父皇在我也沒敢多吃,今日定要吃個痛快……”</br> 君臣二人說著話,轉頭進了府中。</br> ……</br> ……</br> 次日,月初大朝會。</br> 天還未大亮,文武百官已早早的聚集于宮門前,等著門開入內。</br> 踏踏踏——</br> 吁——</br> 馬蹄聲傳來,一騎迎著晨光趕至,文武百官扭頭看去,卻是齊齊啞然。</br> 因為那位不稱職的年輕大秦宰相,居然破天荒的來上早朝了。</br> 這可是難得一見的稀罕事!</br> 要知道,秦墨自從討滅塞外,被賜封為河西國主后,便很少主動參加朝會了,偶爾一次也是因為有大事不得不參加……</br> 便如南巡回來之后,這已是十天了,嬴政天天揪著文武百官,討論幾項即將推行的國政。</br> 可唯獨,就是不見秦墨的影子!</br> “拜見秦相~!!!”</br> 文武百官齊齊揖手見禮。</br> 秦墨翻身下馬,回禮道:“諸君不必多禮,且自便。”</br> “喏!”</br> 文武百官再次揖手。</br> 秦墨將汗血白馬交給宮門禁衛照看,邁步走向百官最前的宮門處,而后不知摸出幾個大肉包子,開始大塊朵頤。</br> 附近的老王綰和馮劫、馮去疾等人,聞著那肉包子的香味,既是饞涎欲滴,又是無語至極。</br> 怪不得方才催馬疾馳,這恐是剛起床,怕趕不上朝會,連早飯都沒吃,便急急而來了!</br> “諸君餓嗎?要不要吃點?”</br> 秦墨看幾人直直瞅著自己,也不好意思再吃了,謙讓道。</br> 馮劫在百越軍中混的時間長了,也多少沾染些莽直習性,還沒改過來呢,聞言也不客氣,伸手便接過一個大肉包子開吃。</br> 老王館和馮去疾等人原本還想推辭,可見馮劫已經接了,只得也各自接了一個品嘗。</br> 大家一起吃,便不那么尷尬了!</br> “唔,怎不見王翦、王賁兩位老將軍?”</br> 秦墨左右看了看,好奇問道:“難道,兩位老將軍又開始蟄伏了?”</br> 老王賁不是吵著叫著,要去遼東郡開疆拓土,給自家掙個封國嗎?</br> 怎么回到咸陽又慫了?</br> 馮去疾神色凝重的解釋道:“非是那父子倆躲閑,實在是王翦老將軍人老體弱,近日病倒了,王賁在家照拂呢。”</br> 秦墨聞言一愣,臉上的笑容,也逐漸斂去。</br> 按照原本軌跡的話,老王翦確實早就到時候了,而且走的很是時候。</br> 大秦剛統一,嬴政剛給他封了徹侯,還沒捂熱乎呢,老人家就駕鶴歸去了,弄得跟沒封賞差不多。</br> 所以,嬴政為了褒獎他對大秦的貢獻,特準其孫王離,原封不動的繼承了武成候爵位,仍然是一門兩徹侯。</br> 彼時的老王翦,大抵也算是死而無憾了!</br> 可如今,老王翦恐怕就有些不舍得死了……</br> 因為嬴政已經應允了老王賁,讓他去遼東郡開拓大秦疆域。</br> 有老王翦在背后出謀劃策的話,或許真能讓老兒子王賁,給王家掙一個遼東封國。</br> 介時傳給子孫的,便不是爵位和食邑了,而是國君之位!</br> “夏無且夏老去看了嗎?”秦墨皺眉問道。</br> “去看了,這幾日一直呆在王家沒出來,也不知到底如何。”</br> “那下朝之后,一起去看看老將軍吧?”</br> “也好,本也要去的……陛下已經下詔,文武百官那個敢不去,便是不敬帝師!”</br> 老王翦乃是嬴政的老師。</br> 諸人說話的功夫,已是吃完了包子,宮門也吱呀呀的打開了。</br> 秦墨整了整衣冠,手按劍柄當先進入。</br> 身后,文武群臣分列兩班,亦步亦趨次序跟隨。</br> ……</br> 稍后,秦王宮大殿。</br> “臣等,拜見始皇帝陛下,拜見太子殿下~!”</br> 秦墨領頭,率文武百官,向陛階上的嬴政,以及坐在下首的扶蘇,規規矩矩行參拜大禮。</br> “諸卿免禮!”</br> 嬴政虛抬雙手,讓文武百官收了禮數,而后卻是看向陛階下的秦墨,詫異道:“今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秦卿竟來參加朝會?還是早朝會!”</br> 秦墨:“……”</br> 大朝會呢,咱嚴肅點行不行?</br> 文武百官大抵也沒想到,嬴政會在這么莊重場合調侃秦墨,愣神一瞬后,卻是齊齊忍俊不禁,直接笑噴出聲:“噗哈哈哈……”</br> 秦墨這宰相當的,著實不務正業。</br> 但被君王在大朝會上吐槽,大抵也是夏商有史以來的頭一位了!</br> 諸人笑罷半晌,大殿內終于安靜下來。</br> 嬴政也忍住笑聲,漸漸肅容道:“朕欲在今日頒布中樞官制改略、官吏考評法,以及選官任吏疏,諸卿以為如何?”</br> 這是上來就放王炸了。</br> 殿中僅有的一絲雜聲,也瞬間消失了。</br> 中樞官制改略和官吏考評法,事關大秦所有官吏的前途命運,沒人能不緊張。</br> 尤其是那選官任吏疏,文武百官這幾日想方設法的打探,可卻還沒有一點眉目呢。</br> 也不知到底是個甚么章程,自家子侄能否在其中占得優勢!</br> “吾等輔政,陛下主政,一言決斷……”</br> 秦墨見沒人愿意說話,只得再次拿出宰相的架子,當先開口道。</br> 文武百官驀然回神,而后齊齊揖手道:“全憑陛下決斷!”</br> 嬴政輕輕頷首,朗聲道:“既如此,那便頒布了。”</br> “中樞官制改略和官吏考評法,諸卿皆有參與增補修改,便不要浪費時間宣讀了。”</br> 說著,看向下首跪坐的扶蘇道:“太子且將選官任吏疏,給諸卿讀一讀~!”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